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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香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1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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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慢》

 

首发于《作品》2020年第9期

午后三点的扬州街道,很少见到匆忙奔走的人影。热空气像满溢过来的海水,迅速淹没身体,白色连衣裙的下摆似乎鼓胀起来,两条腿陷进热浪,有光天化日下裸露的尴尬。这样的天气,除过我这个刚下火车,饥肠辘辘,出了酒店想找碗饭吃的女人,谁还会在街道上走来走去?

路过两家饭馆,大门紧闭。继续往前走,见两位大爷,坐树阴下的长椅上聊天。正想着上前去打听哪里有吃饭的地方,忽然就听到蝉的鸣叫,仿佛约定好似的,它们同时发声,破空而出,拔高,再拔高,最后停留在和鸣的最佳状态,把爱的渴求倾注在高亢的鸣声里,震荡得树头的热浪跟着一起颤动。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千千万万只蝉的激情给扬州的夏日增加了热的力度?头顶的发丝也在跳跃,跟上这蝉鸣的节奏,跳出从未有过的热度。没看到蝉的影子,耳朵里灌满蝉的呐喊,怎么听,都是“来……来啊……”的声音,跟记忆中的蝉鸣完全不同。

两位老人时不时地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更多时候,他们望着热浪涌动的街道,保持沉默。我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只能偶尔看见他们的嘴唇,缓缓地一张一合。交流的内容,该与蝉的鸣声没有关联吧。他们是否知道,这扬州的蝉与北方的蝉,鸣叫方式的大不同。看他们的神情,蝉的鸣叫好像不存在似的。有时,他们也望一眼站在树底下的我,待我觉察到,送上探寻的眼神时,他们旋即收回目光,悠然地聊起天来。

不知何时,这激昂的蝉鸣全部消失了,就像盛大的交响乐,被指挥家一个猛烈的收束手势,拔去最后一丝余音。我很奇怪,刚才明明叫得很是响亮,怎么说停就停呢?更何况是藏在一行树影里的聋子蝉,彼此都无法听见对方声嘶力竭的求偶的呐喊。是谁主导着它们七月阳光下爱情竞技场的比赛,说开始就开始,说结束就结束呢?它们的声调,它们的音色,它们奔放的激情,几乎听不出来高下优劣。

两位老人感觉不到热吗?还是习惯了扬州的这种热?北方的热是干燥的,即使出汗,也不会有潮湿感。我继续朝前走,寻找饭店,前脚刚抬起,树头的蝉声又猛地响起来。仔细听听,这绝对不是一只蝉的孤鸣,一树蝉的应和,而是一条街道、一条马路,成千上万只雄蝉的默契配合。高密度的颤动频率消去了过渡和伸缩,滤净了杂音与纷乱。恒定的高音持续延长,我的饥饿被激荡得辘辘直响。

推开一家饭馆的门,大厅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用餐。七八个人围着墙角的一张饭桌打扑克。有个胖胖的女人举着手里的扑克牌,走到我跟前,说:现在没有饭。五点以后再来。说话的时候眼睛还盯着手里的牌。我一看表,离五点营业还有一个半小时。转身出来,蝉鸣跟急雨一般,忽的响起来,还是那么整齐,那么高亢。我站在炽热的阳光下,谛听这迥异于北方的蝉鸣,倍感新奇。两位老人背对着我,依旧静静地坐在树阴底下时不时地扭头说话。他们说些什么呢?

 

 

他像一坨面团被女人从轮椅上抱起来,悬垂在胸前,贴着女人的身体,朝一米远的大树跟前移动。请原谅我说不清大树的名字。因为,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周围健步走路的人流也不在我的关注范围。只有他,这个被女人提起来的男人,吸引了我这个早晨全部的视线。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疼痛。

我想走过去帮女人一把。但是,轮椅旁边,站着一个年龄更大的女人,满头的白发在晨光中格外刺眼。她双手捧着一条红色的宽布带,注视着他们的移动,却没有搀扶的意思。也许会帮倒忙!想到这里,我打消了走上前的念头。但是,两腿忽然沉重起来,移动得比他们还要缓慢。我准备着,要是出现意外,我一个箭步冲上去。

他身高大约有一米八,比女人高出一头。硕大的头颅耷拉在女人肩膀上,胖得几乎看不见脖颈。女人两只脚摸索着地面,一步一步,艰难地推动他前行。挨着树了!终于挨着了!我紧憋的胸膛呼出一大口气。女人腰部稍稍松动出一只手掌的距离,白发女人把红布带穿过去,绕着男人和大树一圈,打个活结,轻轻绑住,又从轮椅上取出另一条松软的被单,把男人的胸膛绑在树身上。

这是扬州的来鹤台广场。天气热得树头的蝉都跟着早醒了,鸣叫声特别响亮,仿佛与树阴下拉二胡唱歌的男高音在比赛。但他毕竟是一个人的独唱,蝉却有无数只,即使不呼朋引伴,它们也能压过他的声音。人行道上,晨练的男男女女甩开臂膀,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像是比着谁的身体更强壮似的。

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广场。广场到处都白鹤的标志。旁边的一个老人给另外一个外地人讲解,说宋朝的扬州,是全国最富庶繁华的城市,处处有酒家瓦肆,夜夜有管弦歌声。人人想在这里做官发财享乐。一日,四个儒生在一起聊天。有的说要当官,有的说要赚钱,有的说要当个神仙。最后一个说他都想要,他的志愿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其他人一听,全都惊得竖起了大拇指。

且不说这个儒生最终有没有实现他的志愿,只这“骑鹤来扬州”,恐怕都不可能。估计还没走到半路,就被打劫了吧。哪有如此显摆自己财富的愚人?我努力跟上健步走的人流想象自己骑着一只仙鹤绕着广场走路兴冲冲地走完第一圈第二圈走到半道就看到这个女人从轮椅里抱男人

两个女人把男人绑好,白发女人收拾轮椅,年轻的女人不断揉搓男人的身体。她从左腿开始按摩,先是蹲着,再弯着腰,继而站起来,揉捏他的腰部、上身、肩膀。左边按摩完,按摩右边,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她反复了四五个来回,才站起来,举起衣袖擦汗。左手伸到自己的后腰捶打几下,又把轮椅推到男人跟前,去解绑着他的被单。解开胸部男人的身子随即像面团一般倒在她身上白发女人解腰部的红布带。刚一解开,男人的身体整个倒下来,女人紧紧抱着他,慢慢转动身体,直到他坐进轮椅。女人摆好他的双脚,用被单把他缠在轮椅后背上,他的上身仰过去,面朝天空。白发女人提一个口袋,跟轮椅,逆着人流,顺人行道朝东走去。

经过我身边时男人的头微微偏了一下望了我一眼那种眼神无力空洞死灰般没有温情他有意识吗如果没有怎么会感觉到我的存在朝我投来微茫的一瞥?看样子,他不是瘫痪很久的状况。两个女人冒着如此大的困难带他出来按摩身体,该是多么希望他能重新站起来啊!说实话,我看不出男人的年龄。他的脸庞肿胀,肤色是病态的苍白。身体的胖,估计是用大量激素的原因。他的亲人没有放弃。但能不能站起来,关键还在他自己是不是会放弃?

我想到史铁生,在最美的年龄双腿不能行走的痛苦;我想起扛着摄像机到处拍鸟儿的挚友,有一天忽然坐到轮椅上口齿不清的呜呜声;我想起四十出头,因为脑溢血而不能清楚叫出我名字的同学,最终告别人世……灾难总是在某个毫无准备的时间,给某个家庭致命的打击。如同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瘫痪前,是否会想到有这么一天?如果会,他是不是就能珍爱自己的身体,让自己的生活节奏慢下来,即使在这酷热的七月,也会早早起床,绕着广场走路。说不定还能跟那位拉二胡的男人比比歌喉的嘹亮?

两个女人推着男人离开了广场。但男人临走时看我的眼神,深深地镶嵌在我的脑海中。我想起坐在运河边的那个夜晚。灯光把运河两岸装饰得如同宫殿一般,处处流光溢彩。东关古渡的牌楼挺立在河边。河岸上,唱歌的,打牌的,散步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得安逸快乐。运河的水被夜色笼罩着,被一缕一缕的彩光点缀着,像液体的油一般,明明暗暗地流动,不慌不忙地流淌。

不知谁让一条黑狗浮进河水里。我离得远一些,看不清狗主人的模样。狗直直地朝前游着,整个身子没进水中,只留一颗头颅往前浮动。游了大约有两米的水面,狗就返回来。过了一会儿,它又开始游,比第一次游得远出一米的距离,又开始往回返。夜色中,我看不清楚狗的眼神,是否滚动着继续前游的恐惧,但我觉得,它也怕失去生命的。它估量自己的体力,估量前路的风险,估量自己游出去还能否安全地回到岸边。来来回回反复的过程中,它把自己的性命安危放到最重要的位置。

河风起来了吹过丝丝凉意喧闹的人声渐渐轻下去了。狗和主人也已经走远。打牌的收拾起摊子,往回走了。最后一艘游船只留下细碎的星点的灯光。古运河的水声渐渐清晰。我坐上一辆出租车,离开了岸边,而狗浮水的场景却总在我的心头萦绕。坐轮椅的男人,竟也跟着一起浮进水中……

 

瘦西湖是一条带状景观进了景区,沿着曲折的堤岸行走,似有凉意从水里漫上来,先前的焦热也消去几分。道旁的桃树结满桃子,毛茸茸的,有些已泛出点点红晕。导游说,这是野桃,吃不得的。五亭桥下,丝丝垂柳倒映水中像一幅幅动态的水墨画。风吹过去,柳丝拂动水面,带出一层涟漪,野鸭子游进去,涟漪变成孔雀的羽毛,从两侧拉开水面,渐行渐远。

两个中年妇女后走出来,蹲到水边,打开布口袋,掏出几个毛桃一看就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桃子不大,红了多半边。她们把桃浸到水里洗洗搓搓,茸毛搓掉了,也不擦拭,直接塞到嘴里吃起来。我问她们好吃不。年龄大一些的,穿着碎花布衫的圆脸妇女,顺手递给我一个,让我尝尝。我接过来咬一口甜中带有一丝儿果汁的微酸,比市场上买来的桃子味道纯粹我们离开时,她们还在树影里站着,一边有滋有味地吃桃子,一边有没话找话地聊着天。

瘦西湖的白鸽,或觅食,或散步,或追逐,一点儿不怕人有只机灵的白鸽趁人不注意倏地一下飞上一位姑娘的头顶。洁白的羽毛扑棱棱地扇动。姑娘站着,任鸽子调整姿势。也许觉察到安全了,白鸽敛了翅膀,静静地站着,眼睛却在滴溜溜地转。有个小女孩,刚拆开一袋食物,被它发现了,忽地飞过去,爪子紧紧抓住她的臂膊,啄食谷粒。女孩吓得大声尖叫。女孩的妈妈打开手中的食物,到鸽子跟前绕了绕,鸽子划出一道白影,从女孩的手臂上飞走了,落到妈妈的胳膊上。妈妈怜爱地看着鸽子,还不时地伸出另一只手,梳理它银光闪闪的羽毛。

女儿走过去,买了两袋鸽子食。有一只白鸽看见了迅速飞到她的手心。她高挑的身影横在明亮的阳光里,灿烂的笑容像极了湖面上没有一点儿忧思的荷花。她忘记了扬州蒸笼般的暑热,忘记了一身粘乎乎的汗,忘记了裸露在艳阳下娇嫩的肌肤,静静地站着,生怕惊扰了正在啄食的鸽子。

湖的东岸一条弯弯曲曲的碧水时近时远,时宽时窄。两岸柳荫密布蝉鸣声亮假山怪石林立,拱桥长廊密布,景点多得看不过来却不能每个地方都走进去徜徉一番走马观花,看个概貌。想那昔日盐商,闲时居留于此,文人雅士汇聚,高朋满园,流觞曲水,吟诗作赋,极尽风流之事该是何等怡情悦性的啊!

走过东门继续朝北走人影更加稀少偶然见到几对情侣躲到这僻静处,怕是方便说上几句悄悄话。正午十二点,园子热得起火一般。树木微丝不动,树叶都消了奕奕的神采,软软地挂在枝头。

靠近北门,锦泉花屿的湖边,有很多桃树。树上的果子熟透了,红红地斜向湖面。树下的草丛里,落了一层桃子。我捡起一个,到湖边洗洗,甩干水珠,咬一口,汁水溅到了眉毛上,慌忙用手擦擦,再咬一口。口渴难耐的我,一连吃完五个桃子,才品出桃汁熟透的甜味儿。临走,我拣没有虫眼的桃子,装了满满一布袋。管理人员走到我身边,只是笑笑,就继续巡查去了。一只白鸽缓缓地贴着他的头顶飞过,落在亭子高高翘起的檐尖上,他也没有抬头。

 

 

东关街,下午五点以后,人影渐渐多起来。八九点达到人流的高峰。

青石板的路面,晒得滚烫。夕阳的余晖被数不清的脚板踏出斑驳的光影。这光影是动态的,变换的,绵软的,带动细碎的树阴在巷子里流淌,像一条沉淀历史遗迹的老河,漂浮起一层浓郁的现代气息。

我观察东来西去的面孔捕捉他们转瞬即逝的眼神,细听叽叽咕咕说话的语气,端详他们的胖瘦走路的姿势判断哪个是扬州人哪个是外地人;开店铺的老板,销售货物的姑娘,谁土生土长,谁漂泊辗转。事实上,我是白费心思。很多时候,我听不懂他们眉飞色舞的对话。只能站在一旁,傻愣愣地看姑娘家的红唇动来动去,声音在热浪里翻飞,猜测她们表达的意念。

尽管如此,我还是欢喜这一条长达千米的街道。我从西走到东,把斜阳拉进华灯初起的夜色;再从东走到西,把古运河涛涛的水声、东关城门楼的沧桑、繁华市井的古迹,栽进我的心房。

我欢喜“廊桥怡梦”的生活美学。店面不大,隐于众多的美食店面中间,稍不留意就会滑过去。第一次转东关街,南边瞅瞅,北边看看,竟没发现还有这样一家超凡脱俗的服饰店。第二次慢慢溜达,才留意到。店门不宽,仅容一人正面通过。侧面有落地玻璃窗,也不是很宽阔,挂着三四件裙子,并不招摇惹眼。小小的店面四壁挂满桑蚕丝质料的旗袍,没有一款重复,仿佛创意旗袍的展览会。每件旗袍做工都很精细,不似以往在北方见到的粗糙。布料轻柔,摸到手心,仿佛婴儿的肌肤,滑腻体贴。几个高挑的姑娘面带微笑,轻声细语地帮每位顾客解说,取下衣服让客人反复试穿。

我一抬头,高墙上一款嫩黄色的旗袍,纯色,素净,收腰修身,胸前左上方绣着一座城楼,古雅大气。有个姑娘跟过来介绍说:这一款是手工制作,单款单色。您身材高挑,穿着应该很好看。试试吧?探问的口气柔柔的,软软的,仿佛能融化一口冰锅。她取下旗袍,随我走进试衣间,帮我拉开后背的拉链,穿上后,又帮我拉好拉链。手指的动作极其轻柔,好像怕碰伤我的肌肤。走出来,又帮我盘好头发,插上发簪,再披一件薄如蝉翼的乳白外搭。站在落地的镜子前,我几乎认不出镜子里的人了。高雅,脱俗,宛如花仙子降临人间。踮起脚跟转一圈,竟飘起来了,仿佛飘向花香满园的山谷。那里,有成群的彩蝶,伴着我翩翩起舞……

我欢喜“蒲公英”穿越时空的情感密码。我不是被她的名号所吸引。因为在东关街,这样别致的名号多得是,比如“半亩荷田”,比如“流年渡”,比如“武当行宫”……每一个店名背后都有一串讲不完的故事。走到“蒲公英”,我已经准备回酒店。两条腿转到不知是谁的腿了,急需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我一抬眼,就看到一屋子写着汉字的明信片,挂满四面墙壁和屋顶。很多明信片被叠压着,仅仅露出一个小角。如果要看内容,你就得把最上面的一张掀开。密密麻麻的钢笔字,承载着某个面孔情感的隐秘宣泄。有的给情人写,有的给同学写,有的给闺蜜写,有的给学生写,有的给爷爷奶奶写,有的给爸爸妈妈写,有的给未来的自己写……其中,有一张内容与别的完全不同:

祝祖国母亲繁荣昌盛

祝福您祖国,我把青春先给您,愿您永远年轻,永远快乐;我把赤诚献给您,愿您永远坚强,永远蓬勃。

昌盛时代,山水腾跃诗画里;大兴年头,人民欢笑歌舞中。

署名:扬州市井文化实践团。这张明信片的内容,没有写收件人。书写者把对祖国的情感融于尺幅之中,张挂于“蒲公英”小店,汇集在一颗颗鲜活的灵魂里,让它与留在这里的万千灵魂一起跃动。

我徜徉在明信片背后的灵魂里,忘记了腿疼,忘记了疲惫,忘记了炎热,忘记了置身东关街头,仿佛有无数个温情的灵魂在我的胸膛里跳跃。

 

 

瘦西湖附近有家网红小店名叫“周家二小姐的菜”。

我们赶到时,暮色四起,店里橘红的灯火衬得马路上的灯光格外黯淡。门口摆放着高高低低的石凳石磨,墙壁上挂着用竹篮托起的一束束鲜花。店里没有密布的桌椅。每张桌子中间都有格挡。每个格挡形状都不一样。有的是张书架,摆一排书,书的旁边蹲个花瓶,花瓶里插着各式各样的干花。书架上除过那些叫不出名的小花儿,最吸引我的是棉花。

洁白的棉花被灯光一照,梦境一般温馨,有回归田园躬耕劳作的幻觉,让我想起小时候随母亲在地里摘棉花的欢喜。四十余年过去了,母亲睡在她摘过的棉花田里,再也不能触摸棉花的温软,而我却离开家乡,走得越来越远。来到这个小店,我忽然想念母亲,想念每年秋天,她站在广阔的棉田里,看到棉桃迎着阳光炸开的惊喜……

有的桌子中间吊着参差不齐的珠帘珠帘下端挂着白炽灯泡散发出悠悠的乳白色光晕。坐在珠帘旁边的一对情侣,仿佛坐在仙境里。顶棚装饰着干透的野草野花,坐在下面,有如置身冬日的荒原一般安静。有的用细木条隔开,对面的人只能看个轮廓。

有个大男孩走过来,介绍菜单轻声轻语。“六月黄”是他们的招牌菜,来一盘;芥末味儿的“香螺”没吃过,来一盘;邻桌的“麻辣鸡”咕咚咕咚地冒热气,来一锅;虾饺来一份西蓝花绿莹莹的,来一份;果茶来两杯

环顾一圈,每张桌子都坐着人,或两个,或三个,或四五个,没有特别大的圆桌。每个人说话都轻声细语。我这个大嗓门的陕西女人,也不敢放开声来讲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说话。女儿用手机处理公务。我坐在书架跟前,搜寻我想看的书。《不做公司的负债》是实用书;《十日谈》《飘》是经典名著;《我喜欢你很多年》是畅销书……我抽出《飘》,放到桌子上,刚看了一页,虾饺就端上来

自从春节女儿离开杨凌到上海,一直没见过面。坐在女儿对面,品尝着淮扬名菜,看她细细咂摸香螺的芥末,不断地赞叹,继而熟练地挑出一疙瘩螺子肉,递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圆润的脸庞闪出幸福的光泽,我大半年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她又耐心地教我吃螃蟹。拿起一只,吮吸掉上面的汁液,拽下一条腿,咬出一个小口,上下牙齿合拢,慢慢滑过去,蟹肉就落进口里,既劲道又鲜美。她说,吃螃蟹是个慢功夫,急不得。否则,新鲜的蟹肉都粘在壳儿上浪费掉了。我照着女儿的方法,慢慢地品咂,香味自唇齿间漫进了心底,时光也跟着慢下来,是那种冬日里没有农活时躺在高远的天空下晒太阳的惬意。

 

 

在扬州不管行走大街还是漫步小巷,都会有“皮包水”或者“水包皮”的店名不断闪过。有的直接写三个字,有的后面缀着“茶社”两个字。望着高大的茶楼茶馆,我惯性地想,应该是喝茶吃茶点的场所。“皮包水”能想得通,肯定是包子。喝一壶茶,吃一屉包子,吃饱喝足,油嘴一擦,再去上班做生意。但面皮怎么能包住水呢?再见到“水包皮”,就觉着是陕西“肉夹馍”的意思

“皮包水”是怎样的一种包子呢?生了心思,就想弄清楚。直到周日女儿带我去茶社吃早点。九点钟,茶楼里坐满了人。“皮包水”端上来,是两个包子,皮儿薄得透出鲜红的馅儿来。但又不似北方的包子,皮儿裹住肉馅,拿起来举到嘴边大口咬着吃。“皮包水”的包子,里面裹着汪汪的汤汁,手提不起来。在面团拧住的旁边,插一根吸管,先吸掉汤汁,再用筷子吃。

刚出蒸锅的“皮包水”,汤汁很烫。女儿一再提醒我慢点,不能着急。但第一次吃,还是挺紧张。听人说,有个傻大姐,饿极了,要来四个包子,插上管子一口吸进去,烫伤了口腔,满嘴蜕皮。我轻轻吸,力度怎么都拿捏不好。对着管子,只能闻到浓郁的鸡汤的味道。等到凉一些再吸,油腻腻的。看来,这“皮包水”的“水”,吃不到合适的温度,是品不出美味的。

走出茶楼,我确认了“皮包水”就是包子的看法。皮还是面皮,只不过比北方的薄而透亮;“水”却不是我们惯常见到的水,而是汤汁。汤汁是冷藏后切碎的猪皮冻。有的加入鸡爪子熬制而成,就有了鸡肉的香味儿。皮冻经过加温融化,蒸出来的包子裹了一包“水”,吃法跟北方的包子不同。

扬州的同学陪我品尝狮子头。他点了满满一桌的淮扬菜,且不说排列得整齐的精致的小虾、闻到味儿就让人掉口水的臭鳜鱼、刚刚烘烤出来的新鲜的桂花糕,还有更多我叫不上名字第一次品尝的菜肴,单说那狮子头,端上来就让我吃惊。黑油油的砂锅,里面就一颗狮子头。半截浸入汤汁,半截裸露在外,红中透亮,周围衬以碧绿的小青菜。我以前吃过狮子头,但没吃过这么大的狮子头。颜色没这么鲜亮,形状也没这么浑圆。

同学看我惊诧的眼神便取来公筷从中间画个十字,让下面的汤汁浸到肉里面不一会儿,香味儿就溢出来了。夹起一块放进嘴里没有以往猪肉的油腻。肉蒸得烂舌头轻轻一卷狮子头化成碎末入口绵密,慢咽下去余香久久不能散去

叫狮子头呢?师傅介绍说,狮子头要在高汤砂锅里用文火焖四个小时,各种调味品慢慢渗透到猪肉和荸荠剁成的馅儿里。切肉也有讲究。肥肉要斜着切,切成小丁,瘦肉要剁成泥,鲍鱼切成丁,姜葱切成末儿,加入适量的鸡蛋搅拌,融为一体,下开水锅汆五分钟,定型捞盘。高汤滚沸后,把冰糖老抽耗油加进汤里,搅一搅,再把丸子放进去,放到火炉上焖。时间到了,揭开砂锅,肥肉融化了,蜂窝就露出来了很像狮子的头。做狮子头是慢功夫急不得的。

这么费工夫的一道菜啊!汪曾祺却觉得狮子头是极其普通的一道家常菜。小时候,家里人都会做,他经常吃。后来在外漂泊,吃到的狮子头多不地道,怎么都吃不出家乡的味道,汪曾祺就自己学着做了。他的文字,不也是文火慢炖的感觉吗?

蟹黄汤包端上来,学着同学的样儿拿起吸管慢慢品尝,香味自舌根流进身体,浑身的毛孔都生出香气似的。提起“皮包水”和“水包皮”的区别,同学才说,你要在扬州多待些日子,就会经常听扬州人讲两句话:“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早上皮包水”是说早上喝一肚皮茶水;“晚上水包皮”是说忙活一天,把整个身体泡进澡堂,敲敲背,修修脚,听听扬州小调……扬州人的悠闲,扬州人的慢生活,就给这水泡出滋味来了!

 

 

吃过午饭来自全国各地观摩大赛课的语文老师散落到扬州中学各个有空调的地方休息进图书馆的人最多。我跟进去,长椅短凳上坐满不认识的教师,都拿着一本书在看。有的细细阅读,有的粗略翻阅。图书馆很大,一眼看不到头,我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坐的位置。回到进门的地方,扭头朝书架一瞥,“时间的玫瑰”五个字紧紧吸引住我的目光。我喜欢有张力的文字,它会给你创设体味世间万象的迷宫。能起这样的书名,肯定不是一般的作者。隐喻,本身就有一种深藏不露的幽邃。抽象时间的无边无际,具体玫瑰的形色质地,联结在一起,会构建出多么广阔的想象空间,营造出多么神奇的语言丛林?

我迫不及待地取下来一看作者北岛这个诗人的名字我听到过无边遍见到过无数次,从来不想读。说不清原因就是莫名的抵触。今天不知为什么,拿到这本书,我却不想放回去,感觉有一种奇怪的引力,促使我打开它,阅读它。精装的封面,外覆一张乳白锦缎起暗纹的包装,手感绵软。打开来,墨黑的环衬冷峻沉静。后面有五张北岛或单人或合影的照片。北岛的长相与神情,与我的想象有很大的差距。以为他饱满圆润,却没想到精瘦颀长。他的序言短小凝练,文字如水,思想深沉。目录里列着九位外国诗人的名字,名字下方跟着一行诗句。我注意到“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这一句,随即翻到P193,痴迷地读下去。

读完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写果戈理的三个译本,我开始怀疑长久以来读外国诗歌的能力,怀疑我对文字的感觉。

 

此刻,落日像狐狸悄悄走过这片土地

瞬息点燃荒草

(李笠译)

日落现在像一只狐狸匍匐爬过这个国度,

一瞬间点燃草丛,

(董继平译)

 

此刻,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

转瞬间点燃青草。

(北岛译)

 

仔细比对我更喜欢北岛的译本。托马斯“狐狸”的比喻,灵动,狡黠,美艳,“点燃”一词,因为“狐狸”的出现,便合乎情理,使原本静态的落日图景跃动起来,似乎能听到晚霞燃烧的哔哔啵啵的声响,看到通红的霞彩在天地间呼呼呼地跳跃。

我一下子喜欢上托马斯,喜欢上北岛,喜欢上他们用词的新奇与运用语言的魔法。我一页一页读,一个字一个字琢磨。听到管理员报说上课时间到的时候,我匆忙把这一章剩下的内容拍进手机。

夜晚我继续阅读北岛阅读托马斯,《开放与关闭的空间》《指防线后面的朋友》《写于1966年解冻》等诗歌,用词讲究,思维跳跃,想象奇特,思想深邃。北岛的叙述诚恳,朴素,托马斯衰败的“蓝房子”破空而来,晃晃悠悠地浮在眼前。我走进去,有些看不懂,可是,我又急切地想弄明白,所以就反复读,反复揣摩,似乎要彻底贯通,但一个闪念,让刚刚连缀起来的片段再一次散乱脱节。我又一次继续深入,仿若独自一人的拓荒,惊险而又刺激。

午间休息我再一次走进图书馆直奔放置《时间的玫瑰》这本书的书架,轻轻地抽出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随手一翻,就翻到P303页:

 

二月……

 

二月。用墨水哭泣!

在悲声中为二月

寻找词语,当轰响的泥浆

点燃黑色的春天。

 

花六十卢比雇辆马车

穿过车轮声和教堂钟声

到比墨水和哭声更喧闹的

倾盆大雨中去。

 

那里无数白嘴鸦像焦梨

被风从枝头卷起,

落进水洼,骤然间

枯愁沉入眼底。

 

下面,融雪处露出黑色,

风被尖叫声犁过,

越是偶然就越是真实,

痛哭形成诗章。

 

1912--1928年

(北岛译)

这一首诗,每一个词语都击中了我的心扉。我的心跳动得很厉害。我渴望把它们一个个吃进嘴里,嚼碎,反刍,回味,再沉入灵魂,然后带走。我遏制不住地往回翻阅,看看这是谁的诗歌。“帕斯捷尔纳克”,一个陌生的名字,我从来没见过,更没读他的诗歌,更不了解他的故事。我从头读起,甚至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我读得如痴如醉,忘记了是在扬州中学的图书馆,忘记了千里迢迢跑来听课,忘记了扬州夏日泛滥的热浪,忘记了天空时不时飘来的一场白雨……

上课时间又到了。管理员提醒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把这一章剩下的内容下来,装好手机,极不情愿地走出图书楼。站在笔直密集的云杉树下,打开京东网站,搜索到《时间的玫瑰》,毫不犹豫地下单。然后装起手机走进会议室听课。年轻的张宏老师,正站在舞台上讲《昆明的雨》,这是汪曾祺的作品,字里行间流淌着扬州人的散淡和轻慢。学生在老师的循循诱导中,思维在深深浅浅地舞蹈。扬州人的慢生活,便在这文字里抑扬顿挫地鲜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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