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首发于《作品》2020年第9期
午后三点的扬州街道,很少见到匆忙奔走的人影。热空气像满溢过来的海水,迅速淹没身体,白色连衣裙的下摆似乎鼓胀起来,两条腿陷进热浪,有光天化日下裸露的尴尬。这样的天气,除过我这个刚下火车,饥肠辘辘,出了酒店想找碗饭吃的女人,谁还会在街道上走来走去?
路过两家饭馆,大门紧闭。继续往前走,见两位大爷,坐树阴下的长椅上聊天。正想着上前去打听哪里有吃饭的地方,忽然就听到蝉的鸣叫,仿佛约定好似的,它们同时发声,破空而出,拔高,再拔高,最后停留在和鸣的最佳状态,把爱的渴求倾注在高亢的鸣声里,震荡得树头的热浪跟着一起颤动。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千千万万只蝉的激情给扬州的夏日增加了热的力度?头顶的发丝也在跳跃,跟上这蝉鸣的节奏,跳出从未有过的热度。没看到蝉的影子,耳朵里灌满蝉的呐喊,怎么听,都是“来……来啊……”的声音,跟记忆中的蝉鸣完全不同。
两位老人时不时地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更多时候,他们望着热浪涌动的街道,保持沉默。我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只能偶尔看见他们的嘴唇,缓缓地一张一合。交流的内容,该与蝉的鸣声没有关联吧。他们是否知道,这扬州的蝉与北方的蝉,鸣叫方式的大不同。看他们的神情,蝉的鸣叫好像不存在似的。有时,他们也望一眼站在树底下的我,待我觉察到,送上探寻的眼神时,他们旋即收回目光,悠然地聊起天来。
不知何时,这激昂的蝉鸣全部消失了,就像盛大的交响乐,被指挥家一个猛烈的收束手势,拔去最后一丝余音。我很奇怪,刚才明明叫得很是响亮,怎么说停就停呢?更何况是藏在一行树影里的聋子蝉,彼此都无法听见对方声嘶力竭的求偶的呐喊。是谁主导着它们七月阳光下爱情竞技场的比赛,说开始就开始,说结束就结束呢?它们的声调,它们的音色,它们奔放的激情,几乎听不出来高下优劣。
两位老人感觉不到热吗?还是习惯了扬州的这种热?北方的热是干燥的,即使出汗,也不会有潮湿感。我继续朝前走,寻找饭店,前脚刚抬起,树头的蝉声又猛地响起来。仔细听听,这绝对不是一只蝉的孤鸣,一树蝉的应和,而是一条街道、一条马路,成千上万只雄蝉的默契配合。高密度的颤动频率消去了过渡和伸缩,滤净了杂音与纷乱。恒定的高音持续延长,我的饥饿被激荡得辘辘直响。
推开一家饭馆的门,大厅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用餐。七八个人围着墙角的一张饭桌打扑克。有个胖胖的女人举着手里的扑克牌,走到我跟前,说:现在没有饭。五点以后再来。说话的时候眼睛还盯着手里的牌。我一看表,离五点营业还有一个半小时。转身出来,蝉鸣跟急雨一般,忽的响起来,还是那么整齐,那么高亢。我站在炽热的阳光下,谛听这迥异于北方的蝉鸣,倍感新奇。两位老人背对着我,依旧静静地坐在树阴底下,时不时地扭头说话。他们说些什么呢?
二
他像一坨面团,被女人从轮椅上抱起来,悬垂在胸前,贴着女人的身体,朝一米远的大树跟前移动。请原谅我说不清大树的名字。因为,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周围健步走路的人流也不在我的关注范围。只有他,这个被女人提起来的男人,吸引了我这个早晨全部的视线。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疼痛。
我想走过去帮女人一把。但是,轮椅旁边,站着一个年龄更大的女人,满头的白发在晨光中格外刺眼。她双手捧着一条红色的宽布带,注视着他们的移动,却没有搀扶的意思。也许会帮倒忙!想到这里,我打消了走上前的念头。但是,两腿忽然沉重起来,移动得比他们还要缓慢。我准备着,要是出现意外,我就一个箭步冲上去。
他身高大约有一米八,比女人高出一头。硕大的头颅耷拉在女人肩膀上,胖得几乎看不见脖颈。女人两只脚摸索着地面,一步一步,艰难地推动他前行。挨着树了!终于挨着了!我紧憋的胸膛呼出一大口气。女人的腰部稍稍松动出一只手掌的距离,白发女人把红布带穿过去,绕着男人和大树一圈,打个活结,轻轻绑住,又从轮椅上取出另一条松软的被单,把男人的胸膛绑在树身上。
这是扬州的来鹤台广场。天气热得树头的蝉都跟着早醒了,鸣叫声特别响亮,仿佛与树阴下拉二胡唱歌的男高音在比赛。但他毕竟是一个人的独唱,蝉却有无数只,即使不呼朋引伴,它们也能压过他的声音。人行道上,晨练的男男女女甩开臂膀,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像是比着谁的身体更强壮似的。
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广场。广场到处都是白鹤的标志。旁边的一个老人给另外一个外地人讲解,说宋朝的扬州,是全国最富庶繁华的城市,处处有酒家瓦肆,夜夜有管弦歌声。人人想在这里做官发财享乐。一日,四个儒生在一起聊天。有的说要当官,有的说要赚钱,有的说要当个神仙。最后一个说他都想要,他的志愿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其他人一听,全都惊得竖起了大拇指。
且不说这个儒生最终有没有实现他的志愿,只这“骑鹤来扬州”,恐怕都不可能。估计还没走到半路,就被打劫了吧。哪有如此显摆自己财富的愚人?我努力跟上健步走的人流,想象自己骑着一只仙鹤,绕着广场走路。兴冲冲地走完第一圈,第二圈走到半道,就看到这个女人从轮椅里抱男人。
两个女人把男人绑好,白发女人收拾轮椅,年轻的女人不断揉搓男人的身体。她从左腿开始按摩,先是蹲着,再弯着腰,继而站起来,揉捏他的腰部、上身、肩膀。左边按摩完,按摩右边,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她反复了四五个来回,才站起来,举起衣袖擦汗。左手伸到自己的后腰捶打几下,又把轮椅推到男人跟前,去解绑着他的被单。解开胸部,男人的身子随即像面团一般倒在她身上。白发女人解腰部的红布带。刚一解开,男人的身体整个倒下来,女人紧紧抱着他,慢慢转动身体,直到他坐进轮椅。女人摆好他的双脚,用被单把他缠在轮椅后背上,他的上身仰过去,面朝天空。白发女人提起一个口袋,跟随轮椅,逆着人流,顺人行道朝东走去。
经过我身边时,男人的头微微偏了一下,望了我一眼。那种眼神,无力空洞,死灰般没有温情。他有意识吗?如果没有,怎么会感觉到我的存在,朝我投来微茫的一瞥?看样子,他不是瘫痪很久的状况。两个女人冒着如此大的困难带他出来按摩身体,该是多么希望他能重新站起来啊!说实话,我看不出男人的年龄。他的脸庞肿胀,肤色是病态的苍白。身体的胖,估计是用大量激素的原因。他的亲人没有放弃。但能不能站起来,关键还在他自己是不是会放弃?
我想到史铁生,在最美的年龄双腿不能行走的痛苦;我想起扛着摄像机到处拍鸟儿的挚友,有一天忽然坐到轮椅上口齿不清的呜呜声;我想起四十出头,因为脑溢血而不能清楚叫出我名字的同学,最终告别人世……灾难总是在某个毫无准备的时间,给某个家庭致命的打击。如同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瘫痪前,是否会想到有这么一天?如果会,他是不是就能珍爱自己的身体,让自己的生活节奏慢下来,即使在这酷热的七月,也会早早起床,绕着广场走路。说不定还能跟那位拉二胡的男人比比歌喉的嘹亮?
两个女人推着男人离开了广场。但男人临走时看我的眼神,深深地镶嵌在我的脑海中。我想起坐在运河边的那个夜晚。灯光把运河两岸装饰得如同宫殿一般,处处流光溢彩。东关古渡的牌楼挺立在河边。河岸上,唱歌的,打牌的,散步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得安逸快乐。运河的水被夜色笼罩着,被一缕一缕的彩光点缀着,像液体的油一般,明明暗暗地流动,不慌不忙地流淌。
不知谁让一条黑狗浮进河水里。我离得远一些,看不清狗主人的模样。狗直直地朝前游着,整个身子没进水中,只留一颗头颅往前浮动。游了大约有两米的水面,狗就返回来。过了一会儿,它又开始游,比第一次游得远出一米的距离,又开始往回返。夜色中,我看不清楚狗的眼神,是否滚动着继续前游的恐惧,但我觉得,它也怕失去生命的。它估量自己的体力,估量前路的风险,估量自己游出去还能否安全地回到岸边。来来回回反复的过程中,它把自己的性命安危放到最重要的位置。
河风起来了,吹过丝丝凉意。喧闹的人声渐渐轻下去了。狗和主人也已经走远。打牌的收拾起摊子,往回走了。最后一艘游船只留下细碎的星点的灯光。古运河的水声渐渐清晰。我坐上一辆出租车,离开了岸边,而狗浮水的场景却总在我的心头萦绕。坐轮椅的男人,竟也跟着一起浮进水中……
三
瘦西湖是一条带状景观。进了景区,沿着曲折的堤岸行走,似有凉意从水里漫上来,先前的焦热也消去几分。道旁的桃树结满桃子,毛茸茸的,有些已泛出点点红晕。导游说,这是野桃,吃不得的。五亭桥下,丝丝垂柳倒映水中,像一幅幅动态的水墨画。风吹过去,柳丝拂动水面,带出一层涟漪,野鸭子游进去,涟漪变成孔雀状的羽毛,从两侧拉开水面,渐行渐远。
两个中年妇女从树后走出来,蹲到水边,打开布口袋,掏出几个毛桃。一看就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桃子不大,红了多半边。她们把桃浸到水里,洗洗搓搓,茸毛搓掉了,也不擦拭,直接塞到嘴里吃起来。我问她们好吃不。年龄大一些的,穿着碎花布衫的圆脸妇女,顺手递给我一个,让我尝尝。我接过来咬了一口,甜中带有一丝儿果汁的微酸,比市场上买来的桃子味道纯粹。我们离开时,她们还在树影里站着,一边有滋有味地吃桃子,一边有没话找话地聊着天。
瘦西湖的白鸽,或觅食,或散步,或追逐,一点儿不怕人。有只机灵的白鸽,趁人不注意,倏地一下,飞上一位姑娘的头顶。洁白的羽毛扑棱棱地扇动。姑娘站着,任鸽子调整姿势。也许觉察到安全了,白鸽敛了翅膀,静静地站着,眼睛却在滴溜溜地转。有个小女孩,刚拆开一袋食物,被它发现了,忽地飞过去,爪子紧紧抓住她的臂膊,啄食谷粒。女孩吓得大声尖叫。女孩的妈妈打开手中的食物,到鸽子跟前绕了绕,鸽子划出一道白影,从女孩的手臂上飞走了,落到妈妈的胳膊上。妈妈怜爱地看着鸽子,还不时地伸出另一只手,梳理它银光闪闪的羽毛。
女儿走过去,买了两袋鸽子食。有一只白鸽看见了,迅速飞到她的手心。她高挑的身影横在明亮的阳光里,灿烂的笑容像极了湖面上没有一点儿忧思的荷花。她忘记了扬州蒸笼般的暑热,忘记了一身粘乎乎的汗液,忘记了裸露在艳阳下娇嫩的肌肤,静静地站着,生怕惊扰了正在啄食的鸽子。
湖的东岸,一条弯弯曲曲的碧水时近时远,时宽时窄。两岸柳荫密布,蝉鸣声亮。假山怪石林立,拱桥长廊密布,景点多得看不过来,却不能每个地方都走进去徜徉一番。只能走马观花,看个概貌。想那昔日盐商,闲时居留于此,文人雅士汇聚,高朋满园,流觞曲水,吟诗作赋,极尽风流之事,该是何等怡情悦性的事啊!
走过东门,继续朝北走。人影更加稀少。偶然见到几对情侣,躲到这僻静处,怕是方便说上几句悄悄话。正午十二点,园子热得起火一般。树木微丝不动,树叶都消了奕奕的神采,软软地挂在枝头。
靠近北门,锦泉花屿的湖边,有很多桃树。树上的果子熟透了,红红地斜向湖面。树下的草丛里,落了一层桃子。我捡起一个,到湖边洗洗,甩干水珠,咬一口,汁水溅到了眉毛上,慌忙用手擦擦,再咬一口。口渴难耐的我,一连吃完五个桃子,才品出桃汁熟透的甜味儿。临走,我拣没有虫眼的桃子,装了满满一布袋。管理人员走到我身边,只是笑笑,就继续巡查去了。一只白鸽缓缓地贴着他的头顶飞过,落在亭子高高翘起的檐尖上,他也没有抬头。
四
东关街,下午五点以后,人影渐渐多起来。八九点达到人流的高峰。
青石板的路面,晒得滚烫。夕阳的余晖被数不清的脚板踏出斑驳的光影。这光影是动态的,变换的,绵软的,带动细碎的树阴在巷子里流淌,像一条沉淀历史遗迹的老河,漂浮起一层浓郁的现代气息。
我观察东来西去的面孔,捕捉他们转瞬即逝的眼神,细听叽叽咕咕说话的语气,端详他们的胖瘦走路的姿势,判断哪个是扬州人,哪个是外地人;开店铺的老板,销售货物的姑娘,谁土生土长,谁漂泊辗转。事实上,我是白费心思。很多时候,我听不懂他们眉飞色舞的对话。只能站在一旁,傻愣愣地看姑娘家的红唇动来动去,声音在热浪里翻飞,猜测她们表达的意念。
尽管如此,我还是欢喜这一条长达千米的街道。我从西走到东,把斜阳拉进华灯初起的夜色;再从东走到西,把古运河涛涛的水声、东关城门楼的沧桑、繁华市井的古迹,栽进我的心房。
我欢喜“廊桥怡梦”的生活美学。店面不大,隐于众多的美食店面中间,稍不留意就会滑过去。第一次转东关街,南边瞅瞅,北边看看,竟没发现还有这样一家超凡脱俗的服饰店。第二次慢慢溜达,才留意到。店门不宽,仅容一人正面通过。侧面有落地玻璃窗,也不是很宽阔,挂着三四件裙子,并不招摇惹眼。小小的店面四壁挂满桑蚕丝质料的旗袍,没有一款重复,仿佛创意旗袍的展览会。每件旗袍做工都很精细,不似以往在北方见到的粗糙。布料轻柔,摸到手心,仿佛婴儿的肌肤,滑腻体贴。几个高挑的姑娘面带微笑,轻声细语地帮每位顾客解说,取下衣服让客人反复试穿。
我一抬头,高墙上一款嫩黄色的旗袍,纯色,素净,收腰修身,胸前左上方绣着一座城楼,古雅大气。有个姑娘跟过来介绍说:这一款是手工制作,单款单色。您身材高挑,穿着应该很好看。试试吧?探问的口气柔柔的,软软的,仿佛能融化一口冰锅。她取下旗袍,随我走进试衣间,帮我拉开后背的拉链,穿上后,又帮我拉好拉链。手指的动作极其轻柔,好像怕碰伤我的肌肤。走出来,又帮我盘好头发,插上发簪,再披一件薄如蝉翼的乳白外搭。站在落地的镜子前,我几乎认不出镜子里的人了。高雅,脱俗,宛如花仙子降临人间。踮起脚跟转一圈,竟飘起来了,仿佛飘向花香满园的山谷。那里,有成群的彩蝶,伴着我翩翩起舞……
我欢喜“蒲公英”穿越时空的情感密码。我不是被她的名号所吸引。因为在东关街,这样别致的名号多得是,比如“半亩荷田”,比如“流年渡”,比如“武当行宫”……每一个店名背后都有一串讲不完的故事。走到“蒲公英”,我已经准备回酒店。两条腿转到不知是谁的腿了,急需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我一抬眼,就看到一屋子写着汉字的明信片,挂满四面墙壁和屋顶。很多明信片被叠压着,仅仅露出一个小角。如果要看内容,你就得把最上面的一张掀开。密密麻麻的钢笔字,承载着某个面孔情感的隐秘宣泄。有的给情人写,有的给同学写,有的给闺蜜写,有的给学生写,有的给爷爷奶奶写,有的给爸爸妈妈写,有的给未来的自己写……其中,有一张内容与别的完全不同:
祝祖国母亲繁荣昌盛。
祝福您祖国,我把青春先给您,愿您永远年轻,永远快乐;我把赤诚献给您,愿您永远坚强,永远蓬勃。
昌盛时代,山水腾跃诗画里;大兴年头,人民欢笑歌舞中。
署名:扬州市井文化实践团。这张明信片的内容,没有写收件人。书写者把对祖国的情感融于尺幅之中,张挂于“蒲公英”小店,汇集在一颗颗鲜活的灵魂里,让它与留在这里的万千灵魂一起跃动。
我徜徉在明信片背后的灵魂里,忘记了腿疼,忘记了疲惫,忘记了炎热,忘记了置身东关街头,仿佛有无数个温情的灵魂在我的胸膛里跳跃。
五
瘦西湖附近,有家网红小店,名叫“周家二小姐的菜”。
我们赶到时,暮色四起,店里橘红的灯火衬得马路上的灯光格外黯淡。门口摆放着高高低低的石凳石磨,墙壁上挂着用竹篮托起的一束束鲜花。店里没有密布的桌椅。每张桌子中间都有格挡。每个格挡形状都不一样。有的是张书架,摆一排书,书的旁边蹲个花瓶,花瓶里插着各式各样的干花。书架上除过那些叫不出名的小花儿,最吸引我的是棉花。
洁白的棉花被灯光一照,梦境一般温馨,有回归田园躬耕劳作的幻觉,让我想起小时候随母亲在地里摘棉花的欢喜。四十余年过去了,母亲睡在她摘过的棉花田里,再也不能触摸棉花的温软,而我却离开家乡,走得越来越远。来到这个小店,我忽然想念母亲,想念每年秋天,她站在广阔的棉田里,看到棉桃迎着阳光炸开的惊喜……
有的桌子中间吊着参差不齐的珠帘,珠帘下端挂着白炽灯泡,散发出悠悠的乳白色光晕。坐在珠帘旁边的一对情侣,仿佛坐在仙境里。顶棚装饰着干透的野草野花,坐在下面,有如置身冬日的荒原一般安静。有的用细木条隔开,对面的人只能看个轮廓。
有个大男孩走过来,介绍菜单轻声轻语。“六月黄”是他们的招牌菜,来一盘;芥末味儿的“香螺”没吃过,来一盘;邻桌的“麻辣鸡”咕咚咕咚地冒热气,来一锅;虾饺来一份;西蓝花绿莹莹的,来一份;果茶来两杯。
环顾一圈,每张桌子都坐着人,或两个,或三个,或四五个,没有特别大的圆桌。每个人说话都轻声细语。我这个大嗓门的陕西女人,也不敢放开声来讲,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说话。女儿用手机处理公务。我坐在书架跟前,搜寻我想看的书。《不做公司的负债》是实用书;《十日谈》《飘》是经典名著;《我喜欢你很多年》是畅销书……我抽出《飘》,放到桌子上,刚看了一页,虾饺就端上来。
自从春节女儿离开杨凌到上海,一直没见过面。坐在女儿对面,品尝着淮扬名菜,看她细细咂摸香螺的芥末,不断地赞叹,继而熟练地挑出一疙瘩螺子肉,递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圆润的脸庞闪出幸福的光泽,我大半年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她又耐心地教我吃螃蟹。拿起一只,吮吸掉上面的汁液,拽下一条腿,咬出一个小口,上下牙齿合拢,慢慢滑过去,蟹肉就落进口里,既劲道又鲜美。她说,吃螃蟹是个慢功夫,急不得。否则,新鲜的蟹肉都粘在壳儿上浪费掉了。我照着女儿的方法,慢慢地品咂,香味自唇齿间漫进了心底,时光也跟着慢下来,是那种冬日里没有农活时躺在高远的天空下晒太阳的惬意。
六
在扬州,不管行走大街还是漫步小巷,都会有“皮包水”或者“水包皮”的店名不断闪过。有的直接写三个字,有的后面缀着“茶社”两个字。望着高大的茶楼茶馆,我惯性地想,应该是喝茶吃茶点的场所。“皮包水”能想得通,肯定是包子。喝一壶茶,吃一屉包子,吃饱喝足,油嘴一擦,再去上班做生意。但面皮怎么能包住水呢?再见到“水包皮”,就觉着是陕西“肉夹馍”的意思。
“皮包水”是怎样的一种包子呢?生了心思,就想弄清楚。直到周日女儿带我去茶社吃早点。九点钟,茶楼里坐满了人。“皮包水”端上来,是两个包子,皮儿薄得透出鲜红的馅儿来。但又不似北方的包子,皮儿裹住肉馅,拿起来举到嘴边大口咬着吃。“皮包水”的包子,里面裹着汪汪的汤汁,手提不起来。在面团拧住的旁边,插一根吸管,先吸掉汤汁,再用筷子吃。
刚出蒸锅的“皮包水”,汤汁很烫。女儿一再提醒我慢点,不能着急。但第一次吃,还是挺紧张。听人说,有个傻大姐,饿极了,要来四个包子,插上管子一口吸进去,烫伤了口腔,满嘴蜕皮。我轻轻吸,力度怎么都拿捏不好。对着管子,只能闻到浓郁的鸡汤的味道。等到凉一些再吸,油腻腻的。看来,这“皮包水”的“水”,吃不到合适的温度,是品不出美味的。
走出茶楼,我确认了“皮包水”就是包子的看法。皮还是面皮,只不过比北方的薄而透亮;“水”却不是我们惯常见到的水,而是汤汁。汤汁是冷藏后切碎的猪皮冻。有的加入鸡爪子熬制而成,就有了鸡肉的香味儿。皮冻经过加温融化,蒸出来的包子裹了一包“水”,吃法跟北方的包子不同。
扬州的同学陪我品尝狮子头。他点了满满一桌的淮扬菜,且不说排列得整齐的精致的小虾、闻到味儿就让人掉口水的臭鳜鱼、刚刚烘烤出来的新鲜的桂花糕,还有更多我叫不上名字第一次品尝的菜肴,单说那狮子头,端上来就让我吃惊。黑油油的砂锅,里面就一颗狮子头。半截浸入汤汁,半截裸露在外,红中透亮,周围衬以碧绿的小青菜。我以前吃过狮子头,但没吃过这么大的狮子头。颜色没这么鲜亮,形状也没这么浑圆。
同学看我惊诧的眼神,便取来公筷从中间画个十字,让下面的汤汁浸到肉里面。不一会儿,香味儿就溢出来了。夹起一块放进嘴里,没有以往猪肉的油腻。肉蒸得烂,舌头轻轻一卷,狮子头化成碎末,入口绵密,慢咽下去,余香久久不能散去。
为何叫狮子头呢?师傅介绍说,狮子头要在高汤砂锅里用文火焖四个小时,各种调味品慢慢渗透到猪肉和荸荠剁成的馅儿里。切肉也有讲究。肥肉要斜着切,切成小丁,瘦肉要剁成泥,鲍鱼切成丁,姜葱切成末儿,加入适量的鸡蛋搅拌,融为一体,下开水锅汆五分钟,定型捞盘。高汤滚沸后,把冰糖老抽耗油加进汤里,搅一搅,再把丸子放进去,放到火炉上焖。时间到了,揭开砂锅,肥肉融化了,蜂窝就露出来了,很像狮子的头。做狮子头是慢功夫急不得的。
这么费工夫的一道菜啊!汪曾祺却觉得狮子头是极其普通的一道家常菜。小时候,家里人都会做,他经常吃。后来在外漂泊,吃到的狮子头多不地道,怎么都吃不出家乡的味道,汪曾祺就自己学着做了。他的文字,不也是文火慢炖的感觉吗?
蟹黄汤包端上来,学着同学的样儿拿起吸管慢慢品尝,香味自舌根流进身体,浑身的毛孔都生出香气似的。提起“皮包水”和“水包皮”的区别,同学才说,你要在扬州多待些日子,就会经常听扬州人讲两句话:“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早上皮包水”是说早上喝一肚皮茶水;“晚上水包皮”是说忙活一天,把整个身体泡进澡堂,敲敲背,修修脚,听听扬州小调……扬州人的悠闲,扬州人的慢生活,就给这水泡出滋味来了!
七
吃过午饭,来自全国各地观摩大赛课的语文老师,散落到扬州中学各个有空调的地方休息,进图书馆的人最多。我跟进去,长椅短凳上坐满不认识的教师,都拿着一本书在看。有的细细阅读,有的粗略翻阅。图书馆很大,一眼看不到头,我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坐的位置。回到进门的地方,扭头朝书架一瞥,“时间的玫瑰”五个字紧紧吸引住我的目光。我喜欢有张力的文字,它会给你创设体味世间万象的迷宫。能起这样的书名,肯定不是一般的作者。隐喻,本身就有一种深藏不露的幽邃。抽象时间的无边无际,具体玫瑰的形色质地,联结在一起,会构建出多么广阔的想象空间,营造出多么神奇的语言丛林?
我迫不及待地取下来,一看作者:北岛。这个诗人的名字,我听到过无边遍,见到过无数次,从来不想读。说不清原因,就是莫名的抵触。今天不知为什么,拿到这本书,我却不想放回去,感觉有一种奇怪的引力,促使我打开它,阅读它。精装的封面,外覆一张乳白锦缎起暗纹的包装,手感绵软。打开来,墨黑的环衬冷峻沉静。后面有五张北岛或单人或合影的照片。北岛的长相与神情,与我的想象有很大的差距。以为他饱满圆润,却没想到精瘦颀长。他的序言短小凝练,文字如水,思想深沉。目录里列着九位外国诗人的名字,名字下方跟着一行诗句。我注意到“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这一句,随即翻到P193,痴迷地读下去。
读完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写果戈理的三个译本,我开始怀疑长久以来读外国诗歌的能力,怀疑我对文字的感觉。
此刻,落日像狐狸悄悄走过这片土地
瞬息点燃荒草
(李笠译)
日落现在像一只狐狸匍匐爬过这个国度,
一瞬间点燃草丛,
(董继平译)
此刻,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
转瞬间点燃青草。
(北岛译)
仔细比对,我更喜欢北岛的译本。托马斯“狐狸”的比喻,灵动,狡黠,美艳,“点燃”一词,因为“狐狸”的出现,便合乎情理,使原本静态的落日图景跃动起来,似乎能听到晚霞燃烧的哔哔啵啵的声响,看到通红的霞彩在天地间呼呼呼地跳跃。
我一下子喜欢上托马斯,喜欢上北岛,喜欢上他们用词的新奇与运用语言的魔法。我一页一页读,一个字一个字琢磨。听到管理员报说上课时间到的时候,我匆忙把这一章剩下的内容拍进手机。
夜晚,我继续阅读北岛,阅读托马斯,《开放与关闭的空间》《指防线后面的朋友》《写于1966年解冻》等诗歌,用词讲究,思维跳跃,想象奇特,思想深邃。北岛的叙述诚恳,朴素,托马斯衰败的“蓝房子”破空而来,晃晃悠悠地浮在眼前。我走进去,有些看不懂,可是,我又急切地想弄明白,所以就反复读,反复揣摩,似乎要彻底贯通,但一个闪念,让刚刚连缀起来的片段再一次散乱脱节。我又一次继续深入,仿若独自一人的拓荒,惊险而又刺激。
午间休息,我再一次走进图书馆,直奔放置《时间的玫瑰》这本书的书架,轻轻地抽出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随手一翻,就翻到P303页:
二月……
二月。用墨水哭泣!
在悲声中为二月
寻找词语,当轰响的泥浆
点燃黑色的春天。
花六十卢比雇辆马车
穿过车轮声和教堂钟声
到比墨水和哭声更喧闹的
倾盆大雨中去。
那里无数白嘴鸦像焦梨
被风从枝头卷起,
落进水洼,骤然间
枯愁沉入眼底。
下面,融雪处露出黑色,
风被尖叫声犁过,
越是偶然就越是真实,
痛哭形成诗章。
1912--1928年
(北岛译)
这一首诗,每一个词语都击中了我的心扉。我的心跳动得很厉害。我渴望把它们一个个吃进嘴里,嚼碎,反刍,回味,再沉入灵魂,然后带走。我遏制不住地往回翻阅,看看这是谁的诗歌。“帕斯捷尔纳克”,一个陌生的名字,我从来没见过,更没读他的诗歌,更不了解他的故事。我从头读起,甚至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我读得如痴如醉,忘记了是在扬州中学的图书馆,忘记了千里迢迢跑来听课,忘记了扬州夏日泛滥的热浪,忘记了天空时不时飘来的一场白雨……
上课时间又到了。管理员提醒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把这一章剩下的内容拍下来,装好手机,极不情愿地走出图书楼。站在笔直密集的云杉树下,打开京东网站,搜索到《时间的玫瑰》,毫不犹豫地下单。然后装起手机走进会议室听课。年轻的张宏老师,正站在舞台上讲《昆明的雨》,这是汪曾祺的作品,字里行间流淌着扬州人的散淡和轻慢。学生在老师的循循诱导中,思维在深深浅浅地舞蹈。扬州人的慢生活,便在这文字里抑扬顿挫地鲜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