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第二次被毛辣子蜇。如果不剪坏石榴,我也就不会被蜇。往年都不曾去修剪,顺着树的天性长,长出来浓密的树冠,只不过是点缀空荡荡的院落。也没想过能在家里吃上几颗石榴。
父亲戴一双棉线手套,回家就拔草。院子里到处是果树。杏树、枣树、核桃树、石榴树、葡萄树、柿子树等各种果木长满院落。树下是浓密的秋草,靠墙的月季花都裹进去了。如果不是窥见草丛间盛开的一抹红影,还以为月季也因无人经管而死去。
打四月脚骨折起,中间只回过一趟老家。那时候,我还不能正常走路,到家也是坐在床上,没去后院转。再次回家,小院已经跨过两个季节。东北角的杏树密布着浓郁的老叶。黄亮的杏子没人摘,落进泥土腐成有机肥了。西墙边的枣树长起硬朗的骨架,高挑的枝头挂满青色的果子,一兜一串的,格外诱人。核桃树的叶子被虫咬得只剩光秃秃的叶脉,零星的绿皮核桃清晰可见。四棵石榴树,树梢长过了墙头,树缝里没见几颗石榴,树下落一层没成熟的果子,有的变成褐色,失去水分;有的刚刚落下,有星星点点霉变的疤。
借着晨光,端详树上残留的石榴,发现只有一颗没被虫咬。其他看起来有红红的外皮,开口处却是黑黑的一疙瘩病菌。我担心仅剩的一颗好果子也染病,取来剪刀,剪坏果子。外围的几颗裸露在树叶之外,剪刀伸过去,咔嚓一声,就落地了。有一个恰好在那颗好果子的上方,隐在密实的叶子中间,我用左手拉下来,右手豁开叶子剪。石榴落下去的瞬间,食指和中指猛然被扎了一下,有微微的痒。我小时候被毛辣子蜇过,好像是这种感觉,忽然觉得恐惧,赶快向厨房走。
我一边走,一边看手指头。疼痛开始顺着指关节蔓延,我不敢挠,也不敢碰。想起小时候爬枣树的情景。也是这样的八月,我三两下就窜上墙外的枣树。枣子是青黄色,咀嚼起来有一丝脆香的甜味儿。我摘了一把又一把,装满裤兜,又觉着高处的枣子大,继续往上爬。猛然觉得脸部被蜇了一下,有点痒,我就用手挠,越挠越痒,越挠越疼,又怕奶奶发现我上树摘枣,忍着疼从树上退下来,受不了时,才放开声哭。奶奶跑出来,一看我的脸,就说给毛辣子蜇了。还说枣没熟透,吃了头上长疙瘩之类的话。她回家取来一颗切开的蒜头,往我脸上擦……但后来疼了多久,到底有多疼,是怎么好的,却没有印象了。
毛辣子是什么样儿,我没有见过。第一次被蜇,没见到蜇我的毛辣子。那时年少,整日在田野里跑,被各种虫咬过,但很快就好了。即使留下疤痕也不会顾忌。这一次,又是这样的被蜇。这棵石榴树紧靠着核桃树。核桃树的叶子被虫吃光了。四叔说,就是毛辣子吃的。农村人大多被这种虫蜇过,他也被蜇过好几次。没有好办法,只能忍着,过几天自动就不疼了。
我一听,赶快到厨房,用碗里的蒜泥抹上去。蒜泥到底有什么作用,我不知道。奶奶帮我抹过,我只能试试看。蒜泥渗透到两个指头的皮肤里,烧疼烧疼,疼得只差在地上打滚了。但我是成人,怎么能跟小孩子一样。直觉告诉我,蒜泥没有效果,只能雪上加霜,让疼痛更加剧烈。我疼到无法忍受,扭开水龙头,把两根手指头伸进水里,冲掉蒜泥。水冲到的地方肌肉跳着疼。我用纸巾擦,挨到的地方针扎一般疼。
想起包里有朋友送的桧木芬多精油,每次蚊虫叮咬,抹上去很快就不痒了。这时候,我的手疼得盖子都拧不开了。弟弟帮我打开,轻轻往上涂,抹了两层,味道浓烈刺眼,但疼痛并没有减轻,反而更疼。疼痛往骨头里渗,两根手指头肿起来了,红彤彤的,整个手掌跟着胀起来,不能自如伸展。胳膊也开始抽着疼,不敢甩动,不敢按摩,都不知该把手放到什么位置。
百度搜索,说用胶带纸粘贴,把毒刺拔出来,疼痛就会减轻。弟弟拿来宽胶带,粘一遍撕掉再粘,如此反复十余次,没有效果,越粘越疼,指头反倒更肿了。回想起来,应该是前面的办法,让毒刺钻进皮肤里了,哪里能拔出来?弟弟打来肥皂水,我把手伸进肥皂水盆里,晃一下,疼得直打哆嗦。
父亲说,抹点风油精。家里人到处找风油精,找不到,开车去镇上买。我疼得头上直冒冷汗。吃了一粒止疼药,想着睡一觉,起来是不是就会好点。躺到床上,手指头的烧疼顺着胳膊往全身跑,一分钟没躺住,又站起来在房间转。我试着用左手捏住两根指头的根部,疼痛感稍微轻一点,但捏的时间长了,指头就麻木了,我又怕血液循环出问题。刚一松手,皮肉又开始跳着疼。骨头里的疼,像是谁在里面架着火烧,疼到你想把指头切下来。
我跑到四叔家里,取来冰冻的一块肉,握在手心,把两根指头贴上去,冰冷让疼痛有点转移。但一会儿手心又有冰冻的疼痛感。我放开攥紧,再放开再攥紧,反复很多次。只要一离开冰块,疼痛感又会加强。风油精买回来了,这时距离被蜇已经过去三个小时,疼痛感却没有丝毫减轻。我几乎是把风油精倒上去的。但那种清凉让手变得更疼,是特别清醒的疼。我吃了止疼药,想着吃了睡一觉就能缓解。没想到止疼药也不起作用了。睡不着,手指的疼痛还在持续增强。
家人在做午饭,我忍着疼痛在网上查找,有的说牙膏可以拔出毒刺。我想到家里有牙膏,拿出来挤了很多在手指头上,依然是冰凉混合着灼烧的疼痛,一波一波在骨头里游走。他们在吃面条,我却一口也不想吃。水喝不进去,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稳。大家吃饭,我左手捏着右手在走道里转。我怎么都想不到,竟有如此厉害的虫蜇人如此疼?还有什么办法能很快减轻这种疼痛?无法想象年少时被蜇,我是如何挺过来的。只记得爬树的侥幸,抓挠的疼痛,奶奶的蒜瓣……
回家路上,牙膏涂抹的地方总是不能风干。烧疼烧疼的感觉分外明显。牙膏干不透,没办法揭下来。一个小时过去,我疼得再也不能忍受,用纸巾捂在指头上,狠命擦牙膏。转了几个来回,没有擦净,再沾点水擦。那种疼真是钻心的,撕裂的疼。我把指头放在窗玻璃上,让冰凉缓解一点疼痛。
回到家,咨询了医生,抹了清凉油,吃了布洛芬,躺到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睡梦中,手指头还在跳着疼。把手紧贴着凉凉的床单,稍微好一点。下午五点到六点,要到学校检查学生作业。我强忍着去了学校,站在旁边,让科代表翻页给我看,注意力的分散,让疼痛变得不再那么清醒。等学生离开后,疼痛又增强了。
路过小诊所,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进去讲了我的遭遇。老医生看了微微一笑,说他也被蜇过的,那种疼痛的滋味他清楚。他给我开了一支药:复方倍氯米松樟脑乳膏。也就是曾经用到的无极膏,具有消炎、镇痛、止痒、抗菌、局部麻醉作用。我不知是否有用,也只能试试看。
晚上抹了药,吃了止疼片,没洗澡就睡下了。翻了一下微信,朋友们的留言里提到不少方法。大多是我用过的,效果也不明显。有一个家长说,把蜇过你的虫逮住,压出汁液,抹到上面,立竿见影。我已经从临潼回到杨凌,怎能再返回找蜇我的虫?再说,它毒那么大,谁敢去捉啊!
疼痛让我无法入睡,翻开微信转移注意力,看到有个人因为被蜱虫咬,一周后死去的消息,我惊出一身冷汗。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年龄大了,抵抗力越来越差,毛辣子蜇一下,一天都缓不过来,还别说被其他虫咬?年轻时脚崴一下,坐下来揉揉,缓缓,疼痛就没了,照样跑跑跳跳;现在一脚踩空就骨折了,小半年过去,还没有彻底恢复。
微信真是庞大的交际圈,天南海北,认识不认识,都关注着你,牵挂着你,随便一个消息都可以传到千里之外,他们的留言让你倍感人间的温暖。特别是调皮的不爱学语文的学生,一看到我被蜇的消息,就担心地问长问短,还帮我想办法。我忽然觉着,平日对他的要求竟有点苛刻了。
胡思乱想了一夜,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天亮的时候,手指活动活动,没有那么疼了。不知是各种方法都起了作用,还是无极膏起了决定性作用,骨头里不跳着疼了,没有了火烧的感觉,手指木木的,痒痒的。看到同事在朋友圈说,这种虫叫“麻三天”,没想到一天一夜,疼痛就减轻了。还有个同事留言:“硬扛!”看完我都笑了。疼没在自己身上,说起来容易,扛起来可真难啊!想起那些受刑的人,能扛到最后,得需要多大的勇气!还有朋友留言说:“打麻将,写小说,转移注意力!”饭都不想吃,水都不想喝,还有心情做这些事情?
三天过后,细看手指,食指上有七八个红点,中指上有四五个红点,摸一下,有微微的痒。这些红点恐怕就是毒刺碰着的地方。毛辣子跟人一样,有青壮年的,更有狠辣的老虫。我这次估计是碰到了老虫,毒刺很厉害,蜇得我坐卧不宁,疼痛难忍。百度毛辣子,看清那浑身刺毛的样子,我心惊胆战。
毛辣子名称很多,有洋辣子、青刺蛾、褐缘绿刺蛾、四点刺蛾、曲纹绿刺蛾等,寄生于大叶黄杨、玉米、月季、海棠、桂花、牡丹、芍药、苹果、梨、桃、李、杏、梅、樱桃、枣、柿、核桃、珊瑚、板栗、山楂等果树和杨、柳、悬铃木、榆等林木。这么多树木,怪不得干过农活的人都被蜇过。它的幼虫取食叶片,低龄幼虫取食叶肉,仅留表皮,老龄时将叶片吃成孔洞或缺刻,有时仅留叶柄。我就说家里的核桃树,怎么叶子全剩下叶脉?原来全是毛辣子给吃掉的。不过,很多人说,用毛辣子体液治愈疼痛还是有风险的。毛辣子身上有两条线,一条黑线,一条绿线。黑线里面全是毒汁,绿线里面的汁液才能消痛。如果不慎挤出黑色的抹上去,那就会疼上加疼。
提醒常干农活的朋友,准备一支无极膏,挺管用的。其他方法用不好,就会适得其反。但我不明白,父亲在树下拔了那么久的草,为什么毛辣子没蜇着?是不是父亲戴着手套?但他也穿着短袖,裸露着胳膊和脖颈呀!看来,是我入侵了毛辣子的地盘,影响了它的正常生活,让它奋起反击了。而父亲,只是清除树下的杂草而已。
2021.8.22.1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