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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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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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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辈亲

我们村中间有个老戏楼,算不上是雄伟。方条青石的地基有一人多高,上面是一砖到顶。据说这个戏楼解放前是个关帝庙,里面有关二爷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塑像。我们武申(神)村的村名也是由此而来。

这个戏楼下经常有一帮干不动农活的老人靠墙晒着太阳,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混吃等死。为了打发时间,他们也会给围在周边的年轻人讲述过去的故事。

小时候的我,喜欢去这里听故事。因为故事里经常有我的爷爷。

爷爷生于1921年,大名马彦武。名如其人,年轻时不仅身强体壮、英勇好斗,而且走过好多地方,颇有见识。遇事能说能打,为人仗义。也算是方圆村子里有名的歪(厉害)人。

他们讲述我爷爷年轻时如何过五关斩六将,打架斗狠的故事,常听得我拳头攥得紧紧的,激动不已。偶尔也听到一些关于我爷爷幽默搞笑的趣事,能把人笑得肚子疼。

说在农业合作社时,村里有驻队干部,给爷爷安排的工作是拉架子车往田里送牛粪。有次早上爷爷起来晚了,拉着车子去上工,正好碰上刚睡醒走出屋子的驻队干部,干部揉揉眼问我爷爷拉几次了,爷爷随口就说:“这次拉了,再拉二次就三次了!”干部一听拉三次了,一个劲地夸我爷爷勤劳。等他半天反应过来竟然一车没拉时,再找我爷爷,早就走得没人影了。

故事讲到这里,人群里自然哈哈大笑。

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一件关于我爷爷败走麦城的故事。

说爷爷有次去隔壁永寿县。看到有条小路,便想抄近道。小路通过一片田地。这个时候,闯出一伙年轻人来,硬说我爷爷踩了他家的地。争执时有人抬手就扇了我爷爷一个耳光。爷爷当时就蔫了,一句话不说,转身退了回去。

自然,听故事的人群里又是一阵哄笑。

“唉!再歪的人,老了都会有喝米汤拉一炕的时候!”讲故事的老人幽幽地说。

从此,我就很少去戏楼听故事了。偶尔去,一听他们讲我爷爷,我就跑开了。

小时候的我长得又白又圆,很是可爱,大人们便叫我圆蛋。爷爷出门经常爱带着我,逢人便夸他孙子“布景”好。可他这个“布景好”的孙子,白白的脸上经常挂两串鼻涕。

我现在都不清楚为啥我们小时候鼻涕那么多,或许是农村小孩整天在尘土里打滚玩耍,不讲卫生引起的。

往往是爷爷刚开口一夸,别人就嘲笑道:“看你圆蛋鼻涕又过河了!”大人们把鼻涕流过嘴叫过河。

爷爷这时候就会笑说我又给他丢人了。他边说边伸出左手,我的小脑袋立马没入了他的大手里,且牢牢地被固定住,我就像个孙猴子一样,任凭四肢怎么扑棱,怎么反抗,都逃不出如来佛手心。想跑跑不掉,只能仰着头乖乖就范。

这时候,爷爷才伸出右手,五指岔开,向我脸上盖将下来。爷爷粗大的手掌一下子就遮住了太阳,一团阴影扑面而来,吓得我一闭眼,只感觉五个指头像钢筋棍一样,直直戳到我的脸上,浑身一哆嗦,疼痛感一下子就传遍全身。

爷爷把四指卡在我脸的外侧,伸开大拇指弯成勾状,在我鼻子下面,贴住上嘴唇,从内侧向外侧用力抠过,我的上嘴唇被他大拇指挤压得变了形,鼻涕全都抠到他大拇指上了。他一松手,我哇哇喊着逃了出去,远远地跑开。回头再看时,只见爷爷开心地边往树上抹我的鼻涕,边哈哈大笑。

这时候我上嘴唇火辣辣地疼,眼泪都快下来了,感觉爷爷能给我抠出一道血渠来。

那个时候是最怕爷爷给我搽鼻涕。一听爷爷叫我,习惯性地用衣袖先在嘴唇上抹二下。抹干净了才敢到他跟前去,久而久之,我的两个衣袖都抹出了黑黑厚厚的亮甲来。大人经常拿这个开玩笑,说我的衣袖能划着火柴。

小时候我们兄弟都抢着晚上和爷爷奶奶睡。他们炕小,只能加下一个孙子睡,这自然成了我和哥哥经常打架骂仗的导火索。有时候抓阄,有时候就抢,看谁先钻进被窝算谁的。那时候跟爷爷奶奶特别亲。钻到被窝里有说不完的话。

包产到户之前,爷爷几乎每年都给村里种西瓜。十几亩的西瓜地,就他一个人种。地里搭一个棚子,爷爷吃住在地里不回家。

那个时候,每天给爷爷送饭是我们兄弟最喜欢干的事情。两个人用根棍子抬着瓦罐。饭送到地里,就等着爷爷奖赏我们。

爷爷会笑嘻嘻地从瓜地里摘下一个瓜,或者从床底下摸出半个瓜来,边切边说让我们赶紧吃,不能让别人看到。

爷爷吃饭,我们吃瓜,躲在瓜棚里放开肚皮吃。吃完瓜皮在地里挖坑一埋。没人能知道。

抬着空瓦罐,摸着小肚皮,一路风景一路歌,我们兄弟是这个村里最幸福的人。这是村里其他小伙伴想都想不到的美事。

七十年代西北农村很是贫穷,家家都一样。我印象中爷爷多年一直就穿一件黄色圆领薄绒上衣,那个上衣还是政府救济的。由于缺水,一年洗不了二次,衣服都渗出了一道道白色的汗碱来。

家里没有钱,干啥都是先借钱,外账拉了一堆后,最后不得不卖口粮还账。这个时候爷爷就背一斗四十斤的玉米,翻个沟走二十里路到甘井镇上或翻二个沟走四十里到永寿县城去卖。

我七八岁那年,跟爷爷去过一次甘井镇上赶集卖玉米。二十多里山路翻沟爬坡,背着一斗玉米一路走来很是吃力。

镇子不大,但这个集会是一年最大的一次,还有秦腔戏在唱,很是热闹。

爷爷卖了玉米后,就买了一些盐、火柴之类的生活必需品。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钱用塑料纸裹了好多层,背过人去,偷偷地塞进随身背的蛇皮袋子里。

天热得很,爷爷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湿透了,汗珠大颗大颗地从额头滚落,滑过脸颊,顺着脖子淌下。我也脚疼腿酸,脸被晒得红红的。我爷俩就坐在树荫下的台阶上休息,准备一会回家。

街道两边都是帆布蓬搭的摊位,卖各种陕西小吃和农产品。前面一处卖羊肉泡的摊位,摊主扯着嗓子叫卖,肉香一个劲地勾引着我。

在我们家,一年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上一顿肉,平时根本碰不到半点荤腥。我馋得口水直流,实在忍不住了,央求爷爷说我想吃羊肉泡。

爷爷起初没有答应,说有带的干粮。经不住我再三央求。爷爷只得把塞在蛇皮袋子里的钱再拿出来,一分分地数,边数边算账。最后一手捏着钱,一手领着我,走到羊肉摊前,把钱递给了摊主。

爷爷蹲在我的身旁,从袋子里取出馍来,那馍已经被太阳晒得干硬无比,爷爷费力地啃着。他牙口不好,啃一口,没啃开,再用力,第二下啃开了,一块馍被爷爷啃到了嘴里。爷爷腮帮子来回地鼓动着,上下牙床不停地咀嚼,看起来很费力。就像个卧在我身边半掉牙的老牛,不停地反刍咀嚼着。

他想下咽,可馒头太干,他不得不把头努力地向前向上伸,把脖子拉长,慢慢地把干馒头挤压进胃里。那样子又像极了现在电视里看到的鱼鹰吃鱼。他的姿势很不好看,唯一的亮点是下巴壳那缕白色的胡须灵动地上下飞舞。

羊肉泡馍,就是把羊肉片、粉丝、木耳、饼和羊肉汤烩在一起的陕西地方美食。我接过摊主递过来的碗,狼吞虎咽地开始吃起来,那是我在七八岁之前吃过最香的饭。

“给爷喝口汤,”蹲在旁边的爷爷突然说了一句。这时候我才想起身边还有爷爷,把碗递过去,爷爷美美地喝了一口肉汤,然后在嘴里咕咚了二下,才不舍地咽了下去。“这馍太干了!”爷爷把碗递给我砸吧着嘴说道。

我又开始大口地吃了起来。

那次赶集,我吃了一碗羊肉泡,爷爷喝了二口汤,吃了二个干馍。

包产到户后。我家分了三十亩地一头牛。那个时候父亲在外工作。家里地主要靠爷爷种。

爷爷六十多岁了,在沟里给牛割草,一担草能担一百多斤,常惹得村里人咂舌。

当有人夸爷爷身体好,干活不输年轻人时,爷爷就会自豪地说是西瓜吃太多了,西瓜养胃。

夏天割麦子,父母加上我和哥哥,四个人割麦子赶不上爷爷一个人快。以前在生产队,爷爷是队里的头把镰,一天能割三亩半地,常在公社大喇叭上被通报表扬。

爷爷饭量很大,一顿饭能吃两大碗干面。经常嫌母亲和的面太软,擀的面条吃起来没劲,到地里一会就饿了。

爷爷干活累的时候也常会叹口气给我说:”爷这一辈子,年轻时把人耍咧,老了把力出扎(尽)咧!”

1984年的一天,爷爷搭了一台拖拉机去永寿县城卖粮。记得很清楚,爷爷走的时候给我叮嘱了二遍,让我把牛喂好。要记得给牛槽里添草料。

拖拉机走在永寿县永平镇的公路上就翻车了。

听人说爷爷如果坐在车厢里的话就没事,因为车厢里坐了好多人都没事。爷爷偏偏坐在车头上,坐在了驾驶员的旁边。可驾驶员没事,爷爷却出事了。

听父亲说爷爷其实伤得并不重,他赶到医院里爷爷还能说话。还能起身说他想小便。可后来爷爷痰多了,一口痰没出来堵住了呼吸。他嘴对着爷爷的嘴,想帮他吸出来,但最终没能成功。

镇医院没有吸痰器。

爷爷没了呼吸后,心脏还努力地跳动了四十多分钟,最终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父亲说医生都在议论爷爷的心脏好,很少见。

我就这样失去了爷爷。

爷爷走时也才六十三岁。

当我和哥哥跪在爷爷的灵前痛哭不已时。父亲过来劝慰说:”不要哭了,好在你们和爷爷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我都没见过我爷爷,长啥样都不知道。”

我一、二岁时,肺炎无钱医治,爷爷卖了给他准备的一副棺材板给我治病,我三岁时从炕上摔下来,摔断了胳膊。是爷爷背我走二十里山路去红乃子找人接的骨。我七、八岁时跟爷爷去甘井乡赶集。我吃了一碗羊肉泡,只给爷爷喝了两口汤……

这些事我记了几十年,随着人到中年,愈发记忆清晰,就像发生在昨天。

爷爷没有看到他这个整天流着鼻涕的圆蛋孙子长大成人,更没有享受过这个圆蛋孙子的一天福。

父亲经常对我们说,你爷爷身体好,如果没有这个事故,寿数肯定长地很!

于是我就年年在念叨:

如果爷爷活到现在,他该七十岁了;

如果到现在,他该八十岁了;

如果,九十岁了……

这个数学题我算了几十年,把我也算得快老了。

可惜,没有如果。

人这一辈子,活的就是个亲情。

父母养育之恩,兄弟手足之情,这些尚且都有回报的机会。

唯有隔辈亲是人世间最难以承受的爱,因为他根本不给你有任何回报的机会,只会给你留下一辈子的感恩、遗憾和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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