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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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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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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婆娘

“母牛把牛犊生下,你没出门的女子把娃生下。你屋里一哈双喜临门咧!看把你老儿涨得村里都放不下咧,涝池大咧,鳖都大咧?!”

她站在仇家的门口,双手拍大腿,一跳半尺高。口角冒白沫,唾沫星子乱飞,一旁的小女儿给她端来一盆凉水。她豪饮半盆,接着开骂。

她就是王大花,远远看到人群里的她,立马想起几十年前她骂人的场景。

小时候在村里见她我都躲得远远地。虽然长大后离开了村子,好多年没看见过她,但江湖一直有她的传说。今天碰上了,要不要躲?我正待犹豫。结果她直接奔我而来。

“留娃过年回来,姨多年没见你咧。”她一下子拉住我的手,惊喜得上下打量。我下意识地往回抽了抽,她抓得很紧。

“没想到今能碰上你,媳妇娃也回来咧?”她很热情。“都回来了,大花姨,您还是这么精神。”  “姨都七十多,老咧!”我俩寒暄起来。

她的确老了,身材瘦弱,头发花白,一脸的苦相。还是那双三角眼,目光却没有了年轻时那般凌厉,柔和迟钝了许多。

她以前可是我们村头号的歪(厉害)婆娘,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泼妇。她炼就一副刀子嘴,骂人时刀刀割肉,刀刀见骨,谁见了都要怕三分。年轻时就凭这张嘴,从村北骂到村南,从早骂到晚。她能端盆水润嗓子坐在你家门前骂上三天三夜,不带一句重复话。而且专捡你家的短处揭,专往伤口上撒盐。能向上骂到你祖宗八代在坟里躺不安宁,向下诅咒你后辈儿女死光光断子绝孙。骂得你家大门不敢开,二门不敢迈。搅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如果你家男人忍不住冲出去打她一把,祸事从天降。那婆娘就会撒泼打滚,寻死觅活。拿根绳子要在你家门楼子上吊或者从你家窑面顶上往院子里跳,这是文的。她老公一听说婆娘挨打,领着几个儿子如狼似虎冲进你家,一顿棍棒加拳脚,砸得你家稀巴烂,打得你哭爹喊娘,满地找牙,这是武的。就问你服不服?就问你以后还敢不敢?

我们村不大,人不多,事多。隔三差五不是吵架就是打仗,文武场面交替上演。一村人大都是些外来户,这些五马六怪,鸡骨头马撒凑在一起,自然尿不到一个壶里。今天不是这个婆娘把那个婆娘家菜地辣子摘了,就是那个婆娘把这个婆娘家鸡下鸡蛋收了,俩个婆娘就撕扯开了。明天不是这个男人把那个男人家的地多犁了一犁,就是那个男人把这个男人家的麦子多割了几镰,两个男人就干开了。

谁家婆娘凶,男人拳头硬,谁就有理,谁就是王者,就可以在村里横着走。王大花生了五个孩子,家大人多,能骂能打,文武齐备,所以真理永远掌握在她手里。她逞强了一辈子,在村里没吃过一次亏,没求过一次人,没说过一句软化。传言说娘家爸死了她都没流过一滴泪,心比石头硬!

真正让王大花威震江湖的是她赶走情敌这件事。传言说她老公年轻时和村里一个婆娘有一腿。这事都过去几十年了,有一天这婆娘不知哪里又惹到了王大花。这下算是摸到了老虎屁股,旧恨没清又结新仇,新账老账一起算。王大花一咬牙操起一把铁掀,直取那婆娘性命,吓得那婆娘俩口勾子怂得连滚带爬,一口气翻沟跑四十里到隔壁县投奔儿子家。从此十几年不敢踏入村子一步。

“你叔都没了四五年,姨现在剩一个人咧。”她神态有些黯然。我忙掐断回放,做出一副惋惜样:“可惜我叔这么好的人,浑身的本事,咋就早早地没了。”

我俩长吁短叹地又回忆了她老公的一些事情。或许是我惺惺作态过于逼真感动了她,竟然惹得她向我掏起了心窝子,“姨给你说心里话,姨可怜地很,天天受气,姨都没脸给外人说,怕人笑话。”“大花姨,谁吃豹子胆敢给你气受?”我一愣,疑惑地问。

“三个儿媳妇都不要我,不让我进家门。”我惊愕地张大了嘴。

“几个媳妇不早就让你收拾得服服帖帖吗?我记得大儿媳娘家妈来你家做客,一句话不和,你当场翻脸,把你亲家母美美日撅(骂)了一顿,从此再也不敢登你家门。二儿媳刚娶进门没两天,你就看不顺眼,立马把俩口子赶出家门,让自生自灭。”他们的家事江湖流传甚广,早就不是秘密。

“姨年轻时歪,她们都怕。现在老咧,轮到媳妇歪咧,开始翻旧账,反攻倒算。”看来她们家也是个江湖。

王大花开始给我讲起她的现状来。

原来村子早就人去村空,剩几个病娃死老汉守村。自从老公没了后,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在村里待不下去。五个孩子都在县城里买房安了家。她就来县城投靠孩子。

她先到大儿家,没住到三天,就被儿媳孙媳合伙赶出家门。去二儿家,媳妇骂得连门都没让她进。“媳妇骂我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把罪都遭下咧!”

“三儿子结婚晚,你应该和儿媳妇没啥过节吧?”我问。“三儿媳更绝,撂下一句狠话:我来她就走。”

“现在儿子都跟媳妇转,女儿最贴心。”我极力安慰她。“女儿脸好看,女婿脸难看!”王大花语带哽咽。“那你现在住哪儿?”我赶紧问。

“大儿子给我在县东头租了一间房,让我一个人过。”“也行,你还能拿动自己,一个人过也好着呢。”

“没人说话,姨憋得难受。一个人心空心慌,无着无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睡也睡不着,比死都难受。”

看来反攻倒算的不仅仅是媳妇,我大脑里闪过一个念头。

“我现在手脚还能动,将来不能动了,怕是想喝口热水都难,死在房子里都没人知道。”

王大花三角眼里溢满泪水,一辈子没流出的泪,都积攒在这一刻喷涌而出。大水漫过满脸的沟沟坎坎,最后都灌进了那张骂了一辈子人的大嘴。

看着她颤颤巍巍,伤心欲绝的样子,这还是那个曾经跺一脚,村子都要抖三抖的歪婆娘王大花吗?

坏人变老!我想起一句流行语。立马汗毛倒竖,身体一激灵,大脑里一幕幕画面迅速闪过。她要是哭着装死倒在我脚下,碰瓷于我怎么办?她那些如狼似虎的儿子正愁找不到一个接盘侠。这下来的正好,不讹死我不是他们家的传统。到时候文武场面一齐上,就问我是服还是不服?

我心里一阵响鼓乱敲,赶紧推说有事,扭头一路小跑。远远回头张望,见王大花还站在那里抹泪。

跑出一里多地这才放慢脚步,看看安全了,找个台阶一屁股坐下去喘口气。心说今天可真倒霉,这大过年的,硬生生被这歪婆娘给我吓出一身冷汗来。我不禁感叹她的余威还在,也感叹这歪婆娘终于尝到了自己眼泪的滋味。现在还是轻的,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等她真的到了自己拿不动自己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罪来了。

前半生有多歪,后半生就有多怂。看来,世间的事还是有点定数,有点章法的!

回家向母亲说了经过。“过去人穷,都是为了争一口吃的。大花也没办法,生的娃多,不厉害就要挨饿,才变成那样。”母亲接着说,“她现在变得爱人咧,见到村里熟人都拉住手不放,就连以前的仇人见了都激然(热情)咧。”

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做法,或许她只是个老太太。

“第一次见她哭,吓死我了,”我解释说。“再歪的人,都架不住一老。”母亲叹口气说。

过完年我就离开了老家。半年后,江湖传言说王大花被儿子送去了一个乡镇养老院。

此后,就没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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