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吕学敏短篇小说集《蝴蝶表妹》为例
优秀的作家总是善于运用修辞来创造语言,他们都有深厚的生活积淀,对语言都有自己独特的感受和觉解。他们把自己的生活感知用语言的形式改造为新颖别致的艺术感知,从而使作者所描述的物象和物态达成指数级增长的表达效果,进而引导读者脱离对物象习以为常的旧有感知,进入到作者所创造的全新的艺术境界。在创作中,他们结合自己的生活体验和感受,尽力挖掘文字的潜能和审美价值,逐渐形成独具特色的语言修辞系统,用个性化的语言激活读者习惯性的存量思维,激发出读者新的流量思维,使读者获得非同寻常的艺术享受。这就是文学语言的魅力。
吕学敏就是一个善于创造新的艺术感知的作家,他的作品语言生动凝练,幽默风趣,乡土气息浓厚,地域色彩鲜明。他善于运用个性化的辞格来美化语言,他的小说语言别有风味,极具魅力。本文试以学敏新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蝴蝶表妹》为例,谈谈学敏小说的语言艺术。
(一)独特的修辞之美学敏小说语言的修辞体系中,用的最多的是比喻。这些比喻句或简洁单纯,或兼用两种修辞格,或综合运用多种修辞格。单纯的修辞句简练传神;兼用的修辞句互相映衬,相得益彰;综合运用的修辞句渲染烘托,杂彩纷呈,眩人眼目。这些修辞句支撑起吕学敏小说语言中独具特色的修辞系统,建构着学敏小说语言美学的殿堂。
1、单纯的比喻形式
有的比喻句很简单,如“灯泡常年受烟熏,瓦数又小,发红,似猫眼”(《独臂人》),“三口人的家,三个人各不依靠,似三棵树”(《独臂人》),两个比喻句的喻体都不加任何修饰和赘词,形似白描;有的比喻很简短,如“脸拉成棍子”(《预备后事》),这是一个暗喻句,本体和喻体都没有修饰语,简洁传神。 有的比喻化抽象为具象,比如“开心如鸟”(《蝴蝶表妹》);有的比喻化具象为抽象的诗意,令人无比向往,比如“身材在于她,虽是先天的优势,人看了就觉得是甩在春天的诗句”(《五叶树》),“他们的担子无异于行走在寒气尚未消退的春天里的花香”(《飘香担子》),前一个比喻美感十足,后一个比喻美味十足!都强化了语言的诗意和情感。 学敏这些单纯的比喻句大多采用借物喻人或以人喻物的形式,比如: 玲玲不是俏丽的那种,但身体好,宛如长在水旁的树一样,朝气蓬勃而光润。(《独臂人》) 男孩像个小豆子,可爱极了,蹦跳得满园春色。(《独臂人》) 安排妥帖,老崔高兴得像片树叶子。(《归里》) 河边有杨树,高挑的像傻子一样。(《归里》) 崔百仁心里有一块地,几十年这块地里偏长着李棣花一棵苗。(《归里》)
这些比喻或以人喻物,或借物喻人,或描景摹形,或绘声绘色。以人喻物,则物态生气盎然;借物喻人,则人物钟灵毓秀。喻物,形神兼备;喻人,神完气足。
2、兼用和综合运用
①兼用通感的比喻 “
那闲话如飘叶,似清露”(《归里》)、“嗡嗡音像袅袅烟雾,把镇子搞得神秘莫测”(《小镇大油条》),都是通感式比喻,仿佛听觉与视觉相通,语言新奇而有意趣。“一段眉户戏又起来了,像绸子在空里闪”(《土坯西施》),通感式的比喻使唱声有了色彩和质感。
②兼用比拟的比喻
学敏小说中用的最精彩的是兼有比拟效果的比喻。你看,“那两只鹅啊,也不怕什么,像两朵白花,开在路上”(《归里》),把鹅比喻为路边的白花,化动为静,赋予鹅一种美感;“树叶子像极了小手,若有风雨,就像无数小手在拍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把树叶比喻为拍动的小手,活泼灵动,富有情趣;“蝴蝶(表妹)眼睛忽闪着像两只鸟儿,向母亲要答案”(《蝴蝶表妹》),比喻兼有比拟的效果,把蝴蝶表妹的乖巧伶俐写得形神毕肖;“他不想回去,只是慢慢看风把柳条吹掀得斜在空里,呈弧状,一枝一道弧,空里无数弧,风动弧动”(《咸猪手》),比喻兼用比拟,描写细腻灵巧,简直是神来之笔;“冬天的风在满村子撒野,但在这条巷子里却不胡来,规矩着,轻轻过来,像极了文静的小媳妇走路”(《五叶树》),又是一个比喻、拟人的交叉融会,语言很是活泛;“他的儿子女儿也是在这里落叶生根,一个个像小毛球,在这园子里爬前爬后的,大了,就出去了”(《归里》),把崔百仁随性成长的儿子女儿比作“小毛球”,传神之至。
③兼用夸张的比喻
“河边的黑云散布开,像个硕大的黑天,散在河堤上”(《独臂人》),是以大喻小的夸大夸张,使人有天昏地暗的感觉,预示高贵不幸命运即将降临;“(柿树)到秋季成熟时却火红的非一般,一棵树就是一个火球”(《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以小喻大的缩小夸张,以柿子的火红指代柿树,凸显秋天柿树成熟时色彩的炫丽;“说话极慢,慢得像是爬着的龟,话到跟前需费几小时”《村中杏事》,是时间夸张,极言老屈装腔作势和老谋深算。
④综合多种修辞格的比喻 “女声尖利如锥子,高亢、热烈,似油星四溅”(《独臂人》),以“油星四溅”比喻“尖利的女声”,综合了夸张、通感的表达效果,语言火辣,痛感极强;“起了风,风把火焰掀得像个披发的魔鬼,高处的火焰就像红色的大刀在空中乱砍”(《看公房》),比喻、拟人、夸张并用,把熊熊的火势写得活灵活现,语言恣肆,极有气势、声势和动感,令人叹为观止;“高个子的小和尚不知是哪里人,脚特大,像两个船桨,能看出那双船桨把街道里的风也划得噗噗响”(《小镇大油条》),比喻,比拟,夸张,纷纷上阵,妙味无穷。
这些兼有比拟、夸张等表达效果的比喻句,本质上还是修辞学上的比喻修辞格,句子中类似比拟、夸张等描述的部分,实际上相当于比喻修辞格中的“喻解”。这些“喻解”有的描述本体,有的描述喻体,描述文字细腻活络,极大强化了本体或喻体的特征,扩大延伸了比喻的内容,使比喻更富有意蕴,语言更有味道。学敏还有许多富有意趣的比喻句。比如,“孩子们的友谊简单的像个没有标点的短句字,或像是一个刚吐出曙色的清露淋淋的早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小路是撵着土地的”(《独臂人》),语言隽永有回味。尤其是“小路是撵着土地的”一句,与福克纳《我弥留之际》中的“小路像一根用铅笔画出来的垂线一样往前延伸着”,同样有张力;而《蝴蝶表妹》中的“开心如鸟”又与刘欣慈《三体》中的“妈妈,我将变成一只萤火虫”,有异曲同工之妙。在阅读学敏的小说时,我们屡屡为学敏的精彩语言击节赞叹,暗暗称美。但仔细品味,不难发现,学敏小说语言的奥妙法门便是修辞格的使用。不用修辞格的句子意脉单向流动,指向单一,使用修辞格的句子,则往往有由物及人、由人及物或由此物及彼物的表达奇效。不用修辞格的句子语言很朴素,用的是单向思维;使用修辞格的句子就需要多向思维或思维转向。例如,“高贵年轻,睡一晚上,第二天力气又从身上冒出来”(《独臂人》),如果不用修辞格,“力气又从身上冒出来”就会写成“力气又恢复过来”诸如此类的平淡句子,表意很单一:力气在身体内恢复了;而运用了比拟修辞格的“冒出来”一句,除了“力气恢复”的意思,还有“像……一样向外透出来或上升出来”的意味,词语的指向发生了转折,内涵发生了巨变,外延也得以拓展,这就是运用修辞格的奇效。再如,“这时舅舅已经把宽阔如碾盘的屁股压在了床板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压”字用得奇好,“宽阔如碾盘”表意是横向的,“屁股压在了床板上”表意又成了纵向的了,之所以发生变化,就是因为用了“如碾盘的屁股”的比喻。再如,“就心里一直憋气,恨不得眼皮夹死了这个穷秀才”(《种仇记》),“眼皮”是柔软之物,怎么能“夹死”人呢?但作者妙用夸饰,就产生了表意突转(眼皮由柔变刚)和表达上思维转向的夸张效果。学敏小说中这种灵光乍现的佳句在《蝴蝶表妹》这本小说集中俯拾皆是:“高贵的母亲做饭时,低矮的屋里汹涌着烟”(《独臂人》)、“再也不见红袖章们呼啸着来”(《看公房》)、“汤里映着树,喝一口‘树’一摇,喝一口‘树’一摇,一口一口把‘树’喝进肚里”(《独臂人》)、“听清了没有?领导突然把声提起来,朝一群孙子般的男人耳朵上扔去”(《咸猪手》)……这些新颖别致的句子都得益于修辞格的妙用。
人们说,诗人有洞察、透视世界的第三只眼,学敏的第三眼便是从人们习以为常的语言单向流动的指向中顿生奇想,陡然转向,用由物及人、由人及物、由此物及彼物的修辞方式完成多维变换,从而变幻出词语全新的内涵和意味,让读者读来饶有兴味。
《文心雕龙·章句》中说:“句之清英,字不妄也。”学敏的语言写得巧,词语用得妙,尤其是使用修辞格的句子可谓“句之清英”。但凡一个俗人,一桩凡物,一经学敏用修辞格妙笔点化,便通灵入神,熠熠生辉,既有动态之美,又有形态之魅,立体感、画面感极强。 ( 二)惜墨如金的简洁凝练之美。 学敏的语言惜墨如金。“吃饭的时候最热闹,赛嘴”(《独臂人》),前句还在悠然描述,后句便用“赛嘴”幽默收住,如纵马风驰电掣般驰来,却陡然勒住截止。“有了这条石头S路,孩子们的童年至少在这里没有枯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枯燥”省了修饰的中心词,更显简洁,更有意蕴。这是简捷之美。 学敏的小说里不乏单音节词语,“高贵母亲是个矮小的女人,瘦弱,却白,是那种菜叶子的白”(《独臂人》)中的“白”,“把盆里的水洗得洒了一个席大的圆”(《厨子交友》)中的“圆”,“有被国民党俘虏的历史,他就臭了”(《独臂人》)中的“臭”,都是单字成词,都能表达出紧凑练达的意义;有些词已经退化为构词的语素,在现代汉语中已很难独立成词了,如“一脸的痴”(《村中杏事》)中的“痴”,“跐着步子”(《七芳嫂子》)中的“跐”,但学敏却独辟蹊径,拓展出独立完整的意义和情境。这是凝练之美。
(三)鲜明的方言俚俗之美
学敏是商州人,是大作家贾平凹的乡党。与贾平凹一样,学敏的作品中保留了大量的口语方言。例如,“乡干部躁(cào)了”“灰突突的不清明”“憋劲着咽下去”“任女人嗑牙”“经过半月煎心”,“躁(cào)”“灰突突”“不清明”“憋劲”“嗑牙”“煎心”等都是特色方言,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四)曲尽其妙的幽默含蓄之美由于比喻、夸张、借代等修辞有转移词语表意、属性、情态的作用,学敏几乎每篇作品的语言都言简义丰,自带幽默感。例如,“陈明辰答‘到’,答‘到’后就沉没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比拟式夸张,“他满身就是堆积起来的火药,焦渴了几十年”(《咸猪手》)是拟人式夸张,“真会生呀,肚子竟是出艺术品的工厂”(《咸猪手》)是直接夸张。这些夸张有的用仿词,有的用比喻,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幽默含蓄,生动有趣,笑点都很高,有戏剧化的效果,不时令读者捧腹大笑。学敏的语言看似也有瑕疵。有的比喻句似乎成分残缺,比如“蝉噪如鸭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蝉噪”是主谓结构,“鸭子”是一个名词,本体与喻体形式不一致,单纯从语法来看是病句,但从阅读体验上来看,实质上是一个省略句,可以看做“蝉噪如鸭子叫”或“(噪)蝉如鸭子”,但如果用这种纯语法的要求来审视,会使阅读味同嚼蜡,语言美感顿失。“女声尖利如锥子”(《独臂人》)也是如此,同样不能视为语病,反倒是很独到的语言。不过,有的句子的确还是不够精细,比如,“宛如长在水旁的树一样,朝气蓬勃而光润”(《独臂人》),“宛如”中本身就含有了“像……一样”的意思,后面再加上“一样”就重复赘余了。还有的句子是笔误,比如,“两头框里是三个大萝卜,一个个的竟那么大,像横躺着一个孩子”(《归里》),比喻很到位,本体“三个(大萝卜)”却与喻体“一个(孩子)”数量对应失调。对这些细微之处,当读者沉浸于小说的美感阅读中时是很难发现的,即使能看出,读者也会用天地不全、瑕不掩瑜来无视掠过的。 学敏是一位调和文字的大师傅,就像杂耍艺人,修辞格随手拈来,花样百出,文字美不胜收。学敏的语言自有自己的根须和体系,它茁壮于古风绵长、淳朴秀美的商州,蓬勃于富集南腔北调的移民城市铜川。学敏自幼受乡俚口语的耳闻目染,工作后,又在检察机关工作,熟稔五行八作、性格各异的人物,潜心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他从生活中积累提炼语言,在阅读中体会揣摩语言,在写作时切磋打磨语言,往往寥寥数笔,就能惟妙惟肖,贴切传神。 汉代学者王充在《论衡》里说:“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诗圣杜甫也说自己“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优秀的作家在创作时,往往打破语言的常规,突破习用的心理限制,用自己对文字独特的审美意念来调适情态和物态,以实现语言的新巧别致,直至臻于化境。学敏时常用花样的修辞来给语言调味,给文字美颜,既丰富了形象的内涵,又点醒了小说的情境,也烘托出强烈的情感,可谓点石成金;他常能用最经济的生动文字激活场景,活跃人物,紧紧地吸引着读者,堪称一秒吸睛。
作家在创造形象的同时,也在生成语言。学敏的小说是语言的百花园,是一道语言的风景线。读学敏的小说,常被他的小说语言打动,手难释卷,使人流连忘返。这是一种独特的阅读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