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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书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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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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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赴北川

上午阳光明亮刺眼,午后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一眨眼的功夫,河水变得浑浊起来,松垮的山体出现滑坡,巨石滚落,发出震天声响。顺着帐篷顶坡,雨水滴落在麦苗上,颤颤巍巍,滴滴答答,伴随着潺潺水流声,如悲如泣,如怨如诉……

2008年5月赴北川的那段经历,我一直不愿回忆,却又难以忘怀。时常梦回北川,在残壁废墟中穿行,在欲哭无泪中惊醒,往事总是浮现在眼前。

1

登机前两小时,我在南京秦淮河畔采访市民捐款助力四川抗震救灾。部门主任仲跻嵩打来电话说,报社批准我去四川抗震救灾前线采访,可与江苏疾控救援队同行,让我尽快出发。

来不及告诉家人,收拾好采访器材,我便匆匆赶往南京禄口机场。

送我去机场的出租车司机,名叫杨菲,得知我将去四川采访抗震救灾,坚决要为我免单。他说,很想开车去成都,免费运送各地救援队,但又怕贸然前往会给灾区添堵。“现在我能做的,只有献血、捐款。送记者去前线采访,是我的荣幸。”杨菲朴素的话语,让我感受到温暖和力量。

类似这样乘坐“霸王车”,后来在成都、绵阳等地有过多次,你要付钱,的哥的姐就跟你急眼,令人感动。

到达成都机场,已是晚上6点多钟。成都长途汽车运输公司一位司机主动提出,连夜开车送我们去北川前线,坚持免费,不愿留名。“时刻感动着,全国各地救援队都来了,包括港澳台同胞,国际友人也来了。”他说,地震发生后,他记不清运送过多少批次救援队到达抗震救灾前线,“一律免单”。

在成都、绵阳,我吃过多次“霸王餐”。不少饭店摆放着“抗震救灾志愿者免单”宣传牌。我去付款时,收银员告诉我:“你不用付款。”我问其故。收银员回答:“你的T恤衫告诉了我,你是来参与抗震救灾的,免单!”我指着衣服上“江苏疾控”字样反问:“这也能算免单证明?如果没穿这件衣服,你们怎么判定?”收银员说:“免单不需要证明,大家都很自觉。”

瞬间,我的心中暖流涌动。

在南京登机前,偶遇一支民间救援队,人人戴着红袖章,红袖章写着“我们是南京人”。“我们具备专业救援技能,不会给四川添乱。”队长王卫说,他们一行9人,有3名医护人员和6名户外爱好者,此前互不相识,大家是通过网上发帖组队的,结伴赴川救援,相互有个照应。

与我同行的江苏疾控救援队,一行30人,来自全省疾控系统,前往灾情严重的北川县,从事灾后卫生防疫应急救援工作。他们见我两手空空,便送我应急背包,包内装有压缩饼干、手电筒等野外生存自救品,包含印有“江苏疾控”的T恤衫。这些物品在后来都派上了用场,徒步北川山区采访,饿了可以吃饼干,晚上有手电照明。

“小伙子,要是和我们走散了,一定要注意安全,保重身体。”江苏疾控救援队领队陈连生说,去北川很危险,不仅要防余震,还要防疫病。

2

车到北川,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巨石,有两层楼房那么高,把一条并不宽阔的柏油马路拦腰斩断,路基被撕开一道道裂缝,有的宽约尺许,弯弯曲曲,绵延到远方。我们就此下车,徒步进城。

特大地震的危害,出乎我的想象。从成都经德阳、绵阳、安县到北川,沿途一望,皆是震伤。路边所见民房,有的被震塌,空留一地碎砖瓦屑;有的楼房框架犹存,但砖墙屋顶已被震得七零八落;少数房屋破损较轻的,有的也在维修加固。

在北川县城,几乎看不到一处完好无缺的房子,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的楼房,也有不少整幢倒塌的,墙面开裂、房屋倾斜、楼层缺失……比比皆是。

简易自建民居,有的被夷为平地。这种砖木结构的房子,主体是木料,辅以砖石土瓦而成,冬暖夏凉,吸热排湿通风好,非常适合山区百姓居住,但面对强烈地震侵袭,上下震动、左右撕扯,很快就散了架。

砖混结构的普通楼房,坍塌破损无数,灾害很大,被水泥板砸伤者众多,有人因此失去性命。在临时救济点,我见到一位中年男子背着老母亲前来领取矿泉水、方便面等救济品。问他姓名,他摇摇头,不愿回答,口中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这个家全完了!”

这名中年男子家中有两处房屋,一处砖混楼房,他夫妻二人及孩子居住。还有一间砖木结构的老屋,母亲恋旧,坚持独住老屋。地震发生时,他正在地里干活。等他赶回家时,老屋全部倒塌,新房塌了一半,母亲和妻子都困在里面,他徒手扒开老屋,救出了母亲,母亲腿部受伤,身体并无大碍,而她的妻子则无法救出。“叫她名字没人应,我空手搬不动砖墙楼板。”该男子说,他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就读北川中学,至今杳无音信,他背着母亲进城寻子女,可是城里惨状更甚,心里凉了半截。

我的临时帐篷驻地就在北川中学,帐篷建在紧邻学校的一处麦田里。我帮他提着救济品,一同前往北川中学。一路上,他声泪俱下地诉说家中遭遇。

来到北川中学,寻亲家长挤满了操场,有的在废墟中漫无目的地寻找,有的围着一幢危楼不停地转圈。在楼前废墟顶部,一名身着迷彩服的中年男子双手挥动铁锹,像是在挖掘什么东西,我以为是消防员在救人,便上前帮忙。

“是否有幸存者,需要帮忙么?”“没有。”“您在挖什么呢?”“我在找孩子丢失的课本?”“您家孩子的?”“不是,我拾起来收藏。”“这样,孩子的家长就找不到了呀。”“不拾起来,几场雨下来,全都毁了。”我本想多说几句,但该男子所言也不无道理,只好作罢。

转身离开时,他突然问我:“您是不是记者?”我点头称是。他问我供职哪家媒体?我回答说:“南京晨报。”他突然扔掉铁锹,过来和我握手,情绪激动,拉着我的手说:“您应该认识我呀,仔细看看。”我定睛一瞧,此人似曾相识,浓眉大眼,国字脸,平头寸发,目光炯炯,精气神足,但又想不出来在哪里见过面。

见我默然不语,他便自报家门,自称是南京一家再生资源利用公司负责人,带领公司员工,开着吊车、推土车、挖土机等大型机械,来北川参加地震救援。我们互换了名片,还准备说说话。这时,不远处突然人流涌动,救援现场有新发现,我们便去协助救援,此后再未碰面。

回到报社后,一次偶然机会,听到同事们谈论某首善大手笔捐款捐物支持抗震救灾。我觉得此人姓名耳熟,好像在北川遇到过。于是,找出他留给我的名片一核对,果然是他。这张名片后来被报社一同事借去使用未还,从此失去联系。

3

抗震救援工作进行到第5天,孩子们生还的希望渺茫,依然有家长在废墟边蹲守,焦急地等待着孩子的下落。

梁世发是坚守寻亲家长中的一员,已经守候了五天五夜。5月17日午后,我在北川中学看见到梁世发的时候,他正对着破损的教学楼沉思,面容憔悴,双目无神。“明天,明天,我还要继续等下去……”梁世发语气坚定,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梁世发育有一儿一女,18岁的儿子在北川中学上高二。回想近期经历,梁世发说,像是在做梦。5月12日午后,他正在家中休息,忽觉天旋地转,伴随有巨大声响。“一开始,我以为是放炮,后来听到有人喊‘地震了’,就赶紧拉着妻子跑出家门,回头一看,房子塌了。”梁世发回忆道,“跑出家门后,我的第一反应是,孩子们在学校怎么样了?女儿学校离家近一些,我们俩先去女儿学校找她,半路上遇到了女儿,这才放心。”

从家到北川中学,步行约需1小时,梁世发赶到北川中学时,眼前一片废墟。“完了,完了,完了……”梁世发儿子的教室在二楼,粉碎性垮塌,上面压着3层楼房,由于交通不畅,大型机械进不来,救援队无计可施,救援工作十分吃力。

每当有遇难者遗体被挖出,梁世发的心就像被抽打一次;每当有幸存者被救出,梁世发又看到一丝希望。“万一孩子还剩一口气呢,绝不能放弃。”

陪同梁世发前来蹲守的,还有孩子的母亲、两个叔叔和两个姨娘。孩子母亲悲伤过度,已经口不能言。孩子二姨欲哭无泪,语无伦次地说,自己做梦都梦到孩子呼喊“二姨,救我”。我与梁世发交谈时,她在旁边不停地念叨着:孩子名字起得不好,不该有个“震”字……

4

一场暴雨悄然而至,就像人们的眼泪一样,齐刷刷地流,释放了心中的悲伤,也带来了新问题。

“雨后,我们要分组进山消杀。”江苏疾控救援队有关负责人羊海涛说,大雨之后,疫病传播加快,必须及时消杀、切断病源。

杨海兵所在的小组先行出发,他们带着消毒药品、器具,到北川上游苦竹坝水库附近的村庄进行消杀。我和扬子晚报记者陈郁也都准备去那里采访灾后救援工作,正好结伴而行。

我们沿着山间小道逶迤前行,沿途所见,千疮百孔,少有行人,大家心情沉重,一路默默无语。很快来到一处山谷,缘溪行数里,忽见一群人从山谷深处涌出,拖家带口,连走带跑。我们在人群中逆行数百米,看到跑出来的人越来多,有的抱鸡携犬,有的牵猪赶羊。渐渐地,我们感觉像是人群疏散,便找老乡打听,都说不知道咋回事,只是挥手让我们跟着走。后来,看到身着迷彩服的部队官兵,手拿钢钎、铁锹等救援工具,跑步前进,顺着人群移动方向,向山谷外撤离。我们前去询问方知,上游堰塞湖水位上涨,水库大坝漏水,指挥部紧急通知撤离,让我们不要往里走,尽快返回驻地。这时,山谷里、山坡上,密密麻麻全是人。转眼间,我和陈郁、杨海兵等人已被人流冲散,各自奔走。

等我爬上山坡朝下看时,山谷中乱作一团,人声嘈杂,鸡鸣犬吠。有老人、妇女和儿童走失,家人呼喊姓名的;有弄丢了家禽家畜,四处寻找的;有奔跑中脱虚无力,被人搀扶的;还有人受伤倒地,坐地呼救的……见此情景,我便折返谷中,展开救援,帮忙背负儿童,协助搀扶老人。从谷底爬上山坡,来回十几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瘫坐在路边石头上歇息。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边。走散的杨海兵搀扶着一位身体虚弱的女子艰难撤离,我连忙上前帮忙,并拿出随身携带的相机拍下感人一幕。由于时间紧急,来不及询问该女子姓名,见其背包上印有“教育部四川大学出国留学人员培训班”字样,猜想她是抗震救灾志愿者,我们将她送到安全地带后,各自回到人群中救助其他人。

走到半山腰,我遇到一位赶羊的老农。他站在路边四下张望,顿足捶胸。他一只手牵着一大两小3只山羊,另一手挥舞着牧羊鞭,甩得啪啪作响,口中发出“咩咩、咩咩”呼叫声。原来,这位老农养的一头大公羊,在撤离时受惊,挣脱绳索逃跑了。他手中牵着羊,背篓里还有几只老母鸡,不敢放手去寻找公羊,又舍不得离开,在此呼叫等候,试图唤回公羊。

简单了解情况后,我沿着公羊逃向,上山寻找,终于在一处乱石堆旁找到走失的公羊,绳索卡进了石缝,公羊动弹不得,站在那里直叫唤。我上前解开绳索,准备赶回公羊。谁知获救的公羊,突然发力乱窜,撒开蹄子跑起来。我一只手牵着羊,另一只手护着相机,跟在后面追赶,稍不留神,脚下一滑,连人带羊翻下乱石堆,连翻几个跟头,落在一块巨石旁,后脑勺重重砸在石头上,眼冒金星,半天缓不过神来。

缰绳拽在手中,公羊呆立在一旁。我挣扎着起身,摸了摸怀里的相机,相机还在,打开一看,所幸完好,便强忍着头部疼痛,牵着公羊与老农会面。这时,山谷中撤离队伍渐渐少了,我与老农挥手告别,返回驻地北川中学。

后来才知道,那日午后上万军民紧急大撤离,是北川堰塞湖首次出险,所幸有惊无险,并未出现溃坝。

5

就在军民紧急大撤离时,赴川江苏公安消防地震救援队还在废墟中施救一位幸存者。这位幸存者名叫熊吉才,在废墟下困了五天五夜,废墟之上压着坍塌的6层楼,施救难度非常大。

一天前,救援队经过这片废墟时,用生命探测仪探测出生命迹象,从而发现熊吉才,随即施救。救援人员尝试了多种办法,都难以在短时间内营救成功,只得采取“笨办法”,从废墟中间部位钻洞入内,设法挪开压在他身上的石板。就这样耗时一天一夜,依然没能将熊吉才从废墟中救出。

救援刚刚出现转机,紧急撤离命令传来。看到救援队将要离开,熊吉才14岁的女儿哭成了泪人,她原本在绵阳市区上学,特地赶回北川寻找父母。“我的妈妈已经不在了,要是爸爸再走了,我就成了孤儿。”她坚决不撤离,要留下来陪着爸爸。现场救援指挥牛跃光深受感动,大胆决定带领部分队员留在北川继续施救。

经过35个小时奋力营救,终于在5月17日晚7点半,将被困125小时的熊吉才成功救出。

生命奇迹不断上演。5月19日上午10点半左右,北川县城一位61岁的老人获救。老人名叫李宁翠,在废墟之下苦苦支撑了164个小时,堪称奇迹。

当天上午9点38分,日本救援队中的一支小分队在北川县城菜市场附近巡查,探测到了生命活动迹象。经判断,废墟下或有幸存者。得知这一消息后,附近的我国消防、武警官兵迅速赶来,协同日本救援队展开营救。

李宁翠困在废墟中一块水泥板的下方。救援人员刨开废墟表层杂物,动用切割机将水泥板中的钢筋切断,凿出一个缺口,救援人员带着搜救犬从缺口爬了进去,内有建筑物坍塌形成的空隙,经生命探测仪再次探测,加之搜救犬特殊叫声,确认下面有幸存者。救援人员将空隙中的砖石水泥块挪开,看到一只脚露了出来,敲击后有抖动回应,断定人还活着。于是,移走困在李宁翠老人身上的坍塌建筑物将其救出,送往北川县临时医疗点,后转至绵阳市502医院救治。

老人救出时,神志清醒,但受伤严重,身体虚弱。经医生检查,李宁翠左侧肩胛骨骨折,左胸第五至第八肋骨骨折,左肺错位伤。医生推断说,老人在地震中摔倒,身体左侧着地受伤。

一个受伤老人为何能存活164小时?据现场救援人员分析,主要是老人新陈代谢慢,身体消耗少,再者她困在坍塌的菜市场里,身边可能有水和食物。

6

北川数日,见证了奇迹,遇到过神奇。在北川县擂鼓镇,我采访了一位老人,名叫阿拉坦巴根陶琦,他神奇逃过唐山、汶川两次大地震。老人出生在吉林扶余,当过兵、挖过煤,1989年移居北川县,60年来经历12次险情,每次都化险为夷。

“12岁那年,我在自家门前和几个小娃子追逐玩耍,一不小心掉进了粪坑,小伙伴怕挨骂,不敢去喊人,后被前来上厕所的人救了。还有一次在沈阳,过火车道时差点儿撞到火车头,火车停下来时,与我只有1米左右的间隔。”回忆往事,老人感慨万千。“人们都说我命大,其实是巧合,每次都能遇到好心人帮忙。”

1976年,唐山大地震爆发时,阿拉坦巴根陶琦在煤炭部门工作,应邀去唐山开会,不幸被困地下矿井,10天后获救生还。

“1976年7月28日,农历七月初二,这个日子,我记得非常清楚。”阿拉坦巴根陶琦说,27日晚上9点多,开完研讨会后下矿井看现场。在井下不知待了多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洞口被封死了,大家以为是常见的塌方,都没在意。到了第二天早晨交换班时,地面上没有人下来,再等也无消息,我们估计上面出事了,几个胆子大的人跑过去掏洞门,可是越掏越堵。无奈之下,大家只好原地等待救援。

30多年过去了,对于唐山历险,阿拉坦巴根陶琦记忆犹新。“那个矿井是个湿井,井壁不断滴水,井下100多人都靠喝井壁上渗出的水滴维持生命。”

“我在井下待了10天,前5天人还比较清醒,后面5天逐渐迷糊了,只剩下一口气,是谁救了我都不知道。”阿拉坦巴根陶琦说,他一直想寻找当年的救命恩人,但这个愿望尚未实现,又遇到汶川大地震,再次历险获救。

5月12日下午,阿拉坦巴根陶琦去找镇长反映情况,谈话间,只听见几声巨响,办公桌开始摇晃,水杯里的水飞溅他一身,等他发现是地震时,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地动山摇之后,阿拉坦巴根陶琦被倒塌砖块和水泥板埋在地下,同时被埋的还有镇长李正林、纪委书记何刚。他与何刚全身动弹不得,李正林伤势不重,艰难地爬出去喊人救援。被人从废墟中挖出后,何刚双腿伤势严重,而阿拉坦巴根陶琦仅受了一点儿皮外伤。

老人经历传奇,一时真假难辨。见我半信半疑,老人拿出身份证和过去的资料照片让我验证,还带着我去擂鼓镇临时安置点,寻找指挥部工作人员为其证明。稿件写好后,我一直不敢传回报社,生怕弄出假新闻。后在绵阳市区采访,偶遇老人女儿的同班同学,侧证了老人神奇经历的真实性,这才敢发稿。

我采写的通讯《神奇老人逃过两次大地震》在南京晨报刊发后,京华时报、南方都市报等媒体纷纷转载,吸引了国内外众多知名媒体广泛关注、追踪报道,神奇老人成了“网红”,被网友评为“史上最牛幸存者”,列入了“汶川地震16个史上最牛”“全球地震中七大生命奇迹”。一年后,新华日报社开展2008年度好新闻作品评选,该文获评一等奖。

7

从擂鼓镇步行返回驻地北川中学,已是5月19日下午14时28分。“呜——呜——”防空警报声响起,在北川中学参加救援的工作人员,全部放下手里的活,脱帽、低头、静立,站在废墟上集体默哀,沉痛悼念“5·12”地震遇难同胞。

“孩子,安心离去吧!我们会好好活着,家园一定会重建。”默哀结束,一位遇难者家属含泪自语。

当天下午,因有余震预报,各救援队陆续撤出北川县城。我搭乘便车,来到绵阳,欲投宿住店,便于写稿发稿,而市区很多宾馆、酒店暂停营业。后在绵阳南河体育场附近找到一家宾馆,店家勉强同意我入住,但不能在房间睡觉,要随叫随撤。

“地震来了,快跑!”20日凌晨4点多半左右,我正在宾馆一楼大厅沙发上打盹,被一阵嘈杂声惊醒,睁眼一看,宾馆的房子在摇晃,门窗震得啪啪作响,发生了较大余震,被迫撤离。

绵阳市区余震不断,市民不敢在家中睡觉,纷纷把床铺搬上大街,在马路两旁搭建防震棚。为了感知地震发生,绵阳市民发明一种监测地震的简易方法,在自己睡觉的帐篷里,倒立竖起几个啤酒瓶,如果真有地震发生,就会把啤酒瓶震倒,酒瓶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会像闹钟一样,吵醒熟睡的市民。

“酒瓶也能测地震?”在绵阳体运村路,我随机采访了一位居民,得到的答复是,近期发生过很多次较大余震,他用这种“土法子”监测过大地震动。

我在北川时,每天都会经历大大小小的余震。睡在帐篷里,明显感知余震带来的大地抖动,仿佛是大地在给你“按摩”。而在帐篷外,余震引起危房顶上瓦片抖落纷纷,破碎声响不绝于耳。

一天夜里,我坐在帐篷内整理采访笔记,忽然听到一声巨响,钻出帐篷一看,两三米远处多了一块巨石,是刚刚从山坡上滚落下来的。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一丝后怕,若是偏差两三米,我可能就埋在巨石下面了。

北川那几日,我彻夜失眠,明明身体困乏,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脑中闪现的都是各种救援场景。于是,我就在帐篷里胡乱写诗,聊以慰藉,坐等天亮。2022年上半年,我驻村工作时不慎跌倒致骨折,在家养伤期间,无意中翻出以前的采访本,看到当年所写的诗句,其中,有这么几句:

一垄麦子轰然倒下,没有征兆

铁锹铲出一顶蒙古包

领队说,今夜我们在此安家

开阔的麦田没有落石,能保住

大家的命。只是伤了这一抹青绿

晚饭是凉水就饼干,想吃蔬菜

还想要,一杯温开水

只有人类远祖才有的渴望

对我来说,已经遥不可及

坐在帐篷里写日记

记着生生死死

瞥见帐篷外土堆上的麦茬

我想到了

同样以麦为食的虫子,没有口粮

明天还能不能活下去

经过修改整理,我将其命名为《夜宿麦田》,投稿金山文学期刊被采用,刊发在2022年第6期“当代诗歌”栏目。

也许是睡眠不足,也许是思虑过度,也许是摔伤后脑……一天中午,我坐在帐篷里写稿,突然晕倒,许久醒来,头痛欲裂,不知所措。报社领导得知后,命令我立即撤回南京就医,但我不想走,坚持留了下来。

其实并无大碍,后来我在南京一家医院做了多项检查,包括24小时动态脑电监测,均未查明晕倒原因,医生让我多休息,不适随诊。只是脑电监测给我带来了“后遗症”,电极接触部位的头发刮去后不再生发,若留短发,发间“斑点”清晰可辨。

8

我不愿临阵撤退,一方面是北川县城当时情况特殊,出城之路多次被切断,难以离城;另一方面是北川需要救援志愿者,我采访的同时充当志愿者,随时随地参加救援,我留下来,北川救援方面能多一个帮手。

了解我的情况后,时任新华日报社社长、总编辑,南京晨报总编辑以及其他领导同事,都给我发来慰问短信,提醒我保重身体,注意安全。我在绵阳连夜采访居民抗击余震,部门主任仲跻嵩十分担忧,一夜未眠,让我不间断发短信报平安。

“00:02 绵阳的宾馆通知不能睡了,我在街头找找,据说,记者接待站可提供被子。”

“00:06 放心吧!我睡大广场上,没事的。”

“00:13 我在市区一体育场找到了挡风的蓬子,凑合一晚上吧,官兵们也没有被子。”

“00:19 刚才正好在绵阳街头对地震预报给人们的影响做了些采访。”

“00:22 绵阳市民几乎全部睡街头。宾馆酒店楼房都空了。”

“00:28 与生命相比,其他一切都是渺小的。”

“06:55 昨晚先在广场逗留,太冷了。后来转移到了一家宾馆的一楼大厅,觅一靠门的沙发打了一个盹。夜里两次震动,逃了两次。目前一切平安,勿念!”

我向部门主任仲跻嵩报平安的这部分短信,后来刊发在南京晨报上。

留在北川,实则留恋北川。初见北川,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北川的山水,与我家乡岳西县大别山区颇为相似。在北川,一次外出采访,路过一处山谷,沿途山石河流,与我家乡的风景别无二致,走着走着,仿佛回到老家。类似情形,十多年后再现。2021年,党组织选派我到巢湖市柘皋镇汪桥村驻村任职,从事乡村振兴工作。初到汪桥,我见这里的山山水水,既像我家乡,又似北川,心生恍惚,以为梦回北川。

我在北川那几日,算得上衣食无忧,自带的压缩饼干、方便面吃完了,可以到临时安置点免费领取食物。一开始吃压缩饼干,尚觉新鲜,但顿顿吃冷食、喝凉水,有些不适应,特别想喝白开水,想吃一口热饭菜。

一天傍晚,我采访路过农家,看见一群人在塌了一半的民房前围坐,旁边有人埋锅做饭,我斗胆上前求饮热水。为首老农见我说话是外地口音,问明身份后,不仅给我端来热水,还热情邀请我入座,共进晚餐。

那顿晚餐,我不仅喝到了梦寐以求的热水,还吃上了可口的热饭菜。那种滋味,至今难忘。席间,老农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坛老酒,坚决要敬我一杯,以此表达他对全国人民驰援四川的感谢和重建家园的信心。

那杯酒,喝出了五味杂陈。

记得那年赴北川,我喝过两次酒。另一次是在成都,报社召我回南京,留下仇惠栋、朱福林等同事在四川,我们在成都转车时会面聚餐。当晚,我们在沿街小店饮酒至深夜,酒至酣处,抱头痛哭。那时,真不知从此一别,他日能否再见。

回到南京,路过新街口一处拆迁工地,我仿佛回到四川地震现场,内心惶恐不已,双腿颤抖不止。从那以后,每到建筑工地,我都觉到浑身不自在,往事涌上心头。

渐渐地,渐渐地,有些人,有些事,变得模糊起来。我怕这段记忆,哪怕是刻骨铭心的,也会随着时光缓慢流失。

且记此文,缅怀逝者,致敬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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