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天国已好多年了,她是一九七六年九月去世的。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永远是那么慈祥温暖,柔声细语,和蔼可亲。虽然外婆离开我们已整整四十六年,但一想起她,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便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外婆闺名张春娇,祖籍药都樟树。她的祖父那一辈,从樟树迁徏到吉安市泰和县三都乡,在三都圩镇上开药店。药店名叫“福源药店”,在那时的三都颇有名气。我们小时候读的书,都说旧社会是贫穷黑暗的,能经商开店的都算是大户人家。可我外婆并没有象那些书上说的那样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并没有享受到大户人家的丝毫福分和荣光。我现在六十岁了,回头看我们以前读过的书,有许多是多么的荒谬和不可信。我们那一带以前的地主和在镇上开店的所谓剥削阶级,其实大都是辛勤劳作并且头脑活络的劳动者,基本上都是经过艰苦创业才积累了一些财富。我外婆虽然出身商贾人家,但由于兄弟姐妹众多,加上旧时代重男轻女,我外婆十一岁时就被弄到我外公家做童养媳。而童养媳,以前书上描写的都是像凄惨低贱的使唤丫头一样卑微,可这又是假的。我外婆在做童养媳的时候,没有受到丝毫虐待,曾外婆对她视若己出,疼爱有加。其实只要按正常的思维去想便可知,童养媳也就是自家的儿媳了,除非脑子有病,否则普天下哪个做父母的舍得去虐待呢?
外婆十一岁来到外公家,外公应该比外婆大两三岁,那时还是个啥也不懂的浑小子。他们同房的第一晚,外公对自己房间突然多出一个女孩极度不适,也极度排斥,睡觉的时候他居然独霸着棉被不让外婆盖,俩人争起了被子。后来还是曾外婆过来训斥了儿子,给这小俩口盖好被子,看他们睡好才离开。
曾外公当年好像是某富商雇员,帮老板收帐。那是民国时期,兵荒马乱。那富商在烽火战乱中自顾不暇,曾外公这时在外面收帐收到两箩筐银元,竟然乘乱挑回自己家。曾外公由此发了笔横财,建了一幢扁砖到顶的大瓦房,还建了私家祠堂。大瓦房的内墙都是木质结构,墙壁也都是木板。两厢房房间都安装了地板,走上去咚咚作响。大瓦房前面建了两间独立的厨房,后面还有个大院子。可曾外公也并没享受到多少富贵荣华,四十九岁那年便病故。留下曾外婆和外公、二外公两兄弟。
我既没见过外公更没见过曾外公,只在大瓦房里大厅香案上见过他们的两帧画像。相框里的曾外公一副精明练达模样,而外公则看上去憨厚朴实。但我大舅却说外公性格刚直不阿,宁折不弯。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土改时期,农村的农民都被要求参加互助组合作社,当时说是自愿,农户有不参加的自由,可不参加就没有好果子吃。我外公田地稍多,自然不愿参加,大队干部就把他拉去批斗。当时天气寒冷,我母亲去送件衣服,看到外公在寒风中挨批,我母亲哭了,可外公却凛然无惧,叫女儿别哭,说:“哭什么,不要哭,我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可再怎么强硬,胳膊终究扭不过大腿。后来互助组截断外公家的水源,不准他灌溉农田,外公二十亩田地无法耕种,最后只得连人带地全部加入互助组合作社了,甚至连家里贮存的稻谷也被挑走充公。而我外婆娘家父兄经营的“福源药店”,也被要求公私合营。当时的店主已是外婆的二哥,他肯定不愿意的。政府便突查药店,说药店卖假药,于是将外婆的二哥逮捕判刑,在新疆劳改五年。药店也便收归国有,只留二嫂在药店上班。老板娘变成了职工。在时代的风暴面前,个人何其无奈,何等渺小。
外公一生刚直强势,在家里也是大男子主义,甚至有点少爷作派。他有近二十亩土地,土改时被划作什么小额出租者,我觉得他当年没被打成地主实属侥幸。外公自己很少干农活,都是请雇工。他顶多就是牵牛犁一下田,连挑牛栏粪这类活都是我外婆一个人干。在农村,挑牛栏粪是最累的农活之一,可怜我外婆一个柔弱女子,居然一个人干这样的重活。我外婆有时不知是因为劳累还是伤心,还会偷偷一个人哭。外公性格过于耿直,易怒伤身,太刚易折,后来竟然也像曾外公一样,四十九岁便英年早逝。而外婆一辈子对外公似乎颇有怨意,晚年时同我大舅聊天,大舅曾笑着问她百年后要不要跟外公合葬,外婆竟连说不要,而是要跟曾外婆葬在一起。而大舅居然真依了她的心愿,在她去世后把她安葬在曾外婆坟墓旁边。我不知道外公这一辈子算不算失败,中年亡故,那时我的父亲和母亲刚刚开始谈恋爱,外公既没给外婆安稳长久的婚姻生活,也没能为宝贝女儿的爱情送上祝福,更没有疼爱到我们这些外孙。甚至在去世几十年之后,至今依然是孤坟独墓,一个人在那荒坡野地里,忍受那凄风苦雨,残阳寒雪。
外公的病逝,第一个受影响的便是我母亲,她因此刚初中毕业便被迫缀学。否则,以我母亲的天资聪慧,继续读高中,考大学易如反掌。就是不读高中,读师范也有个稳定的工作,那时的师范敞开招生。可我母亲急于担负起家庭的责任,竟同几个女同学去吉安市参加招工考试,虽然参加了工作,但后来却遭受了下放的无妄之灾。以致一生辛苦,受尽磨难。
而外婆这辈子就更凄苦了,中年丧夫,几十年都在漫长的孤寂中度过。所以说对另一半最好的负责便是身体健康,这样就能够相携一生,白头偕老。
而我小时候哪懂这些?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只知道自己最快乐的事便是去外婆家。那时父母回乡种地已多年,家里无比困窘。我当时已读小学三年级,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是最疼爱我的亲人了。
我读小学的学校离外婆家只两三华里路,我经常放学了便去外婆家,那几年是我童年中最快乐的时光。在外婆那里,有电影看,有鸡蛋吃。外婆村子不远处有个军用机场,有空军部队驻扎在那里,部队营地经常放电影,我会同小姨她们一起去看。外婆养了几只鸡,她会把鸡蛋贮存起来,我每次去外婆家时,她都会打几个鸡蛋,或蒸或煎,叫我一个人吃。外婆没有肉,没有鱼,只有鸡蛋。而我在家也有鸡蛋吃,但那是一大家人分享。一个鸡蛋蒸一碗,十多个人一人刎一调匙就没有了。而在外婆那里,她却是几个鸡蛋让我一个人独享,她坐一边慈爱地看着我吃,笑容里透着无限的疼爱。而我有时甚至吃得消化不良,记得有一次我两天没上厕所,在学校读书,下了课和一群同学簇拥着老师问问题,这时我放了一个屁,奇臭无比,熏得老师掩鼻疾走,同学们四散而逃。庆幸的是,这个屁不响,没有人知道是我放的,否则真会引起公愤。
外婆疼爱我们这些外孙,也无比心疼她的女儿。本来我母亲从小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后来在吉安工作,也很轻松舒适。可谁知会遭受下放的噩运,直接下到农村,从此什么活都要干,什么苦都要吃。当娘的自然心疼无比。母亲生了一女七男八个孩子,其实父母生那么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再生个女儿,谁知生一个又是儿子,生一个又是儿子。外婆见了实在担忧,劝我母亲不要再生了。她知道女儿女婿贫困,今后怎样养活这些孩子?儿子们要读书,长大了要成家,这是一个无底深潭。外婆想帮衬女儿,可她有心无力,一个守寡女人拿什么帮女儿?外公本来倒是偌大一份家业,可没有一丝一毫给我母亲。中国农村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传统如此,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本来我母亲是家中独女,几乎所有这样的女儿出嫁都会得到娘家的资助。可外公家的情况有点特殊,外公两兄弟,虽然他只生我母亲一个女儿,但弟弟却生了两儿两女,弟弟的大儿子(我大舅)就过继给我外公。外公英年早逝,家族大权都掌握在曾外婆手上。曾外婆一九七二年才去世,我外婆几乎做了一辈子的儿媳妇,她从没当过家,没有半点私房钱。
可外婆还是尽量地帮助女儿,她没有金银钱财,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外婆这时已脱产,就是说她已过了六十岁不用再下地劳动了,她把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用来帮女儿女婿和外孙们做鞋子。外婆用白洋布和蓝色士林布粘在一起,剪成鞋帮和鞋面,再一针一线纳鞋底,然后缝接起来做成一双双鞋子。每年外婆都会把做好的布鞋挑来我家,父母和我们姐弟都有,甚至每人至少两双。那时贫穷,父母没钱给我们买鞋,我们的整个童年和少年都是穿着外婆做的布鞋走过来的。
外婆还偷偷送两只酒坛来我家。当时我也在外婆家,外婆挑了两只酒坛要送去我家,她可能是怕被二外婆和舅母发现,便请一个叫“虾公婆婆”的老姐妹去望风探路。当年外婆家有两条路出村,村前是小路,较近;村后是大马路,稍远。不一会虾公婆婆便进来说:“春娇!她们在前边田里干活,你赶快从后边出去。”外婆便挑起酒坛,和我从村后大马路走了。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唯一的一次。那时我还小,对此有点莫名其妙。后来懂事了才明白这件事。两只小小的酒坛,现在简直不值一提。可在那个贫困的年代,这两只酒坛却承载了一个母亲疼爱女儿的沉甸甸的心,这是一个贫穷无助的母亲对女儿最深情的爱。就两只酒坛,还要偷偷摸摸,我现在想起来都想落泪。
从小学三年级到初中一年级,我经常去外婆家。我天真的以为,外婆会永远疼爱我们,会永远陪伴我们。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外婆竟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发疾病,撒手离开了我们。
外婆是一九七六年九月中旬去世的。当年中国这个神奇的国度风云激荡,中共三巨头相继辞世,唐山大地震,神州大地苦难深重。当时过中秋节,大舅从安福井冈山纺织厂回来过节。当天外婆还好好的,晚上还吃了一小块月饼。赏完月后回房睡觉,外婆的房间和大舅夫妇的房间相邻,外婆和大舅隔着房门还聊了会天。可过了一会,大舅再叫我外婆时竟然没了回应,忙起床过来查看。外婆此时脸色苍白嘴唇抖动,已然说不出话。大舅夫妇顿时手忙脚乱,他们掐人中、揉胸口拍背部喂温开水,忙到天亮也没效果。
天亮之后,大舅忙去请医生,再叫人去通知我母亲。母亲这时生下我七弟才刚刚十天,还在月子里,听到这凶讯,同我父亲抱着我七弟火急火燎赶回娘家。外婆这时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已陷入半昏迷状态。母亲见此情景,心魂俱裂,六神无主,只哀声恸哭。大舅请的中医来了,其实就是外婆的娘家侄子,以前在药店里坐堂行医。他开了几帖中药方子,大舅忙忙去镇上药店抓药回来烹制,可喂下去没有一点效果。外婆在药店上班的二嫂还送来一支人参,可服后依然没有作用。
那时我正在读初二上学期。我接到外婆病危的消息简直不敢相信,我直接从学校来到外婆家,只见外婆不省人事躺在床上,床前是哭泣的母亲和其他来探望的亲友。我无法想象前两天还好好的外婆,怎么一下子成了这个样子。我只攥着外婆冰凉的手叫道:“外婆!外婆!”外婆在半昏迷中,也许她的神经还残存着最后一丝清醒,她知道是我来了,她嘴唇龛动,气若游丝。我弯着腰,侧着耳朵在外婆嘴前,才勉强听到她断断续续的话语:“利崽……要好好听话……好好读书……”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点着头。
外婆在苦苦支撑了四五天之后,还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怀着对女儿无限的担心牵挂,怀着对我们这些外孙无限的疼爱,与世长辞了。母亲哭得昏天黑地,这个世界唯一最疼她最爱她的亲娘走了,她怎能不疼彻心扉。几天来她陪侍在外婆床前,茶饭不思,还要哺乳刚出生的七弟,身体都已到了极限。
出殡的那天,母亲拖着虚弱的身体,哭得几近昏厥,两个女亲戚搀扶着她。我们姐弟一大群在父亲的带领下,在外婆灵前跪拜。礼炮响起,送葬的队伍启动了,抬棺的杠伕喊着号子走得风快,九月的骄阳俯瞰着大地,葱绿的旷野回荡着哀怨悲伤的唢呐鼓点和母亲的哭声。我那时十四岁,还体会不到失去至亲的切肤之痛,只知道最亲爱的外婆永远离开我了,再也见不到了。我抱着才半个月大的七弟落在队伍的最后面,脸上满是汗水和泪水。
外婆被安葬在曾外婆墓边,大舅说这是她的遗愿。外婆十一岁来外公家,曾外婆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呵护备至。她们名为婆媳,却胜似母女,一辈子没有红过脸。外婆一生孝顺婆婆,依恋婆婆,以至到了另一个世界,还要依偎在婆婆身边。但我当时还小,对外公人都陌生,更不要说他的墓地了,不懂得也没注意到外婆没有同外公合葬。
我现在再回想外婆的病,应当就是中风或轻微脑出血。这病虽然凶险,但在今天应当可以治疗。可在那四十多年前的农村,医疗条件无比落后,不要说脑溢血,就是更简单的病,都常常以悲剧终结。我外公就是因为生痔疮而最终丢命的。
外婆这一生,同中国千百年来的绝大部分女性一样,在这个男权社会里作为男人的附庸,没有自我,一生平淡,默默而生,默默而终。她们的性格爱好,喜怒哀乐,似乎可以忽略不计,从来不被关注。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外婆中年丧夫,她循规蹈矩,恪守妇道,无怨无悔,这要以怎样的意志,来忍受几十年漫长的孤独寂寞和辛酸痛楚。外婆在昏迷的这几天里,她梦回过她的老家樟树么?当她那一缕魂魄离开躯体飘向天国的时候,肯定放不下人间她唯一的女儿,放不下我们这些外孙。她是怎样的不舍啊!
我是十多年前才知道大舅把外婆安葬在曾外婆身边,便一直觉得不妥。虽然大舅说这是外婆的意愿,但我认为这还是违背了人之常情。外婆就算这样说过,恐怕也并非是她老人家的真实意愿表达。她或许在晚辈面前说要同外公合葬可能会有点羞涩,有点不好意思,那时的农村妇女还是非常含蓄内敛和矜持的。她虽然同曾外婆感情深厚,情同母女,但怎么说也只是婆媳。前几年我曾同父母讲,要不要和大舅商量一下,由我出资,重建外公外婆的坟墓,让二老合葬。可父亲沉吟了半晌,最后还是说:“算了吧!几十年都过去了,坟墓再去动或许不是好事,弄得不好会影响风水运势。若今后有什么不吉利的事,还会被人埋怨。再说你只是外孙,名不正言不顺。”我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我依然无法平复心中的遗憾,却又无能为力。我只能在每年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给先祖们烧纸钱的时候,也给外公外婆烧一份。我从结婚以来至今三十六年,每年中元节都会给外公外婆烧一包纸钱。我在烧纸的时候,心中无比虔诚地祷告:敬爱的外婆!愿您在天堂同外公幸福快乐!你们在人间受尽了苦难和委屈,愿在天国里能得到加倍的补偿!
人生在世,有很多生离死别。著名作家野夫在一篇写他的外婆的文中说,假如在人间之外真有一个阴间,那该多好。那些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亲人,还能够在另一个世界相聚。若如此,那死亡就不会变得恐怖,不会让亲人痛断肝肠。那我刚去世的父母也会在那个世界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团聚。可这毕竟是个无法实现的幻想。死亡就是一次没有归期的远行,就像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车票。逝去的人经受过的苦难,永远得不到慰籍。我们除了伤感,除了怀念,实在无法改变什么。但我们还是要以他们为鉴,爱自己,爱家人,爱生活。我们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只能适应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生活在继续,社会在进步,历史的长河在不停奔流,我们总要朝前看,往前走。
2022.10.25 于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