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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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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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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父      亲

             陈利国

   父爱如山!文艺作品大都把父亲描写得高大完美,我总觉得有人为拔高的嫌疑,不太真实。我自己也是父亲,但我很诚实地承认,我担当不起诗文歌曲中对父亲的溢美之词。我觉得父亲不是圣人,不是万能的。绝大多数父亲平凡、普通,他们对子女都只是朴素的疼爱。而我的父亲就是个平凡人,我觉得这更靠谱和真实。

   我的父亲叫陈定忠,于1937年出生。年轻时的父亲,英俊潇洒。小时候见过一帧父亲刚参加工作时的半身照片,留个大分头,五官俊朗,帅气逼人。那时听奶奶说过,三都圩镇附近村子的一个姑娘(我怀疑可能是父亲的初中同学),因为迷恋我的父亲不能自拔,相思成疾,最后居然郁郁而终,香消玉殒了。我当时听了相当惊奇,现在却有点沉重。这件事虽说我父亲没有责任,但是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这孽真作大了。

   父亲读完初中,便考上了中专:上饶农校。那时读中专学费、伙食费是全免的,父亲因为家庭贫困,所以选择读中专。如果父亲读了高中,当时考大学肯定没有丝毫问题。应该是1959年读中专的时候,父亲同母亲结婚了,当时我母亲在吉安市百货商店当会计。1960年我的姐姐出生。而1962年国营单位一股下放运动,我母亲因娘家婆家都在农村,加上生了女儿影响工作,便被下放了。她便带着我刚满两岁的姐姐来到父亲那里,父亲刚刚农校毕业分配在遂川农垦局工作,还没有转正,月工资才十八、九元。那年是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物价飞涨,父亲那十几元的工资无法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于是辞职回家了。

   我就是那年九月出生的。我一直认为自己一生窘迫,郁郁不得志,就是因为出生的不是时候。在娘胎里便跟着父母东奔西跑,颠沛流离,从吉安到遂川,又从遂川到泰和三都乡下老家。先天不足,后天不幸,所以注定一生平庸,难成大器。如果母亲没有下放,后来便可能不会生那么多的弟弟,我也会是吉安街头的公子哥,至少不会受那么多的苦楚。我年轻时曾发过誓,一定要打回吉安去,不过现在在赣州安家,好象也一样。

   父亲这一生,犯过两次重大失误。第一次便是此次离职。他如果沉得住气,眼光长远点,坚持下去,便会守得云开日出,后面的人生就不会有那么多艰辛磨难,就一定会通达许多。我的性情也是这样,总是沉不住气,真是得了我父亲的真传。

   父亲携家带口回乡后,一时成了村子里的笑话。但事已至此,无法回头,他和我母亲只能投入生产队里种田劳动。可父亲毕竟是个中专生,在我们那里那时的农村还是极其稀罕。后来公社便请父亲去教小学,当民办教师。而母亲则一直务农种田。在农村,生育没有节制,于是我的弟弟们便一个个地出生了,最后居然一共生了八个。一个姐姐,下面七个清一色都是弟弟。要养活这么多孩子,父母的负担和压力可想而知,其中艰难困苦、辛酸劳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这里要说一下我父亲给七个儿子取的名字了。我们那边大都是按辈分排行取名,比如我母亲是“ 唐 ”字辈,所以叫“ 刘唐舒 ”。我父亲给我们取名字却没按我们陈氏的辈分取,他取了个“ 利 ”字,我们七兄弟分别是“ 国民强盛安邦华 ”,我就叫“ 陈利国 ”。七个儿子都出生在上世纪最困苦的六、七十年代,而从给儿子们取的名字中也可看出,即使在最艰难最失意的时候,父亲依然希望国家强大,人民富裕,百姓安居乐业。希望儿子们于国于民有所裨益。这反映了父亲那一代知识分子对国家对子女最朴素的情感和企望,令人叹息。

   父亲在小学教书,成绩突出,可以说是鹤立鸡群。几年后县文教局在全县选拔一些优秀的民办教师去县城师范学校培训,简称 “ 师训班 ”。我父亲有幸选中。本来这是一个转公办老师的绝好机会,“ 师训班 ” 毕业的老师几乎全部转了正,分在全县各中学教书。而父亲这时却犯了人生中第二个重大失误。那时 “ 师训班 ” 的学生可以申请助学金,而我父亲的申请书竟然写自己儿女太多,十分困难,请求救助,否则可能要卖儿卖女了。师范学校的领导一看,勃然大怒,说我们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那是无比的幸福,还有生活困难?还会卖儿卖女?这分明是污蔑、抹黑我们社会主义制度,要严肃处理!于是不但没有发放助学金,还开除了我父亲。当时的三都公社也解除了我父亲的民办教师职务,直接把他撵回村里种田了。

   父亲由此便再次坠入了社会的最底层。我可以感受父亲屡遭打击时的心态,应当是悔恨、焦虑和无助。可一家老小要生存,他只能咬牙挺住。父亲读书出身,没干过农活。他身高一米七几,修长却不强壮,这身材在农村种地稍显单薄。父亲小时候有个乳名叫 “ 庚元 ”,村里人取谐音叫他 “ 根根 ”,以嘲笑他瘦弱。但父亲种地虽然吃力,意志却非常顽强。他跟我母亲一起,什么农活都学着做。这对患难夫妻,相濡以沫,含辛茹苦,用自己文弱的身躯,咬牙支撑着一个大家庭艰难前行。我家人口多,只有父母两个劳动力,生产队每年年终分配时,大部分人家都能分得几十或上百元,而我家年年都是村里的超支钉子户。一家老小十二张嘴,吃饭穿衣是件大事,那时吃红薯拌饭、芋头拌饭,中午吃酒糟熬的稀粥。我们兄弟穿的衣服也是我穿不了了才传递给二弟,二弟穿不了了再给三弟。衣服虽旧,但我们走出去还是比别人家的孩子干净整洁。我们家虽然贫困,但并没有破败潦倒的景象,一家人还能维持温饱,我们几兄弟读书受的教育比别人家的孩子更多。这归功于父母的精打细算,勤俭节约,真是治家有方。

   父亲那时还学会织渔网捕鱼。用渔网线织一张圆网,中午便抽空去田间的水塘里撒网打鱼。那时穷,没钱买肉,父亲经常去打些鱼回来一家人改善生活。春夏之交,父亲劳累一天,晚上还会出去 “ 照鱼 ”。那时我已十几岁了,晚上也会跟着父亲出去照鱼。父亲提个“ 马灯 ”,拿个竹笼和带齿的竹钳,在没插秧的水田里梭巡,我背个鱼篓跟在后面。灯光照到水里,若发现有鱼,父亲便用竹笼压下罩住,我帮忙提马灯,父亲伸手去竹笼里抓鱼。如果是黄鳝,父亲便用带齿的竹钳猛地一把钳住,放进我的鱼篓里。那时我们父子俩经常照鱼照到晚上十点多钟,田野蛙声如潮,头顶繁星满天,现在想起来还记忆犹新。可惜这场景在家乡可能不会再出现了,因为后来许多人用电烧,涸泽而渔,田间小溪里的鱼类恐怕早绝迹了。

   又过了几年,父亲毕竟是个当时不可多得的文化人,大队选他担任会计,后来又请他去当民办教师。而这一次父亲再没有出问题了,一直教到改革开放。之后通过考试,父亲终于转正,成为了公办老师。父亲大半生坎坷,走了那么多弯路,绕了一个那么大的圈,最后终于还算是修成了正果,真是可喜可贺。

   所以说一个人一生要看过程,更要看结果。村里有个人同我父亲辈份相同,年纪也差不多,他读书比我父亲要差,当年只考取泰和师范,毕业后不知怎么分到乡政府工作。他休假回家总是盛气凌人,自觉高人一等。而我父亲落魄时,他幸灾乐祸,觉得出了口气。一次同我家吵架,他指着我父亲的鼻子猖狂地叫道:“ 你哪点比我强?你现在只是一个废品!” 而我父亲后来转正后,没几年工资还超过了他,我们兄弟也比他的子女们强太多。他在乡政府混了一辈子,到退休还是个一般干部,连股级都没有混上。现在那个人已去世好几年了。

   父亲还有一个上饶农校的同学,也是三都人,姓阙。我父亲种田的时候他来探访过,他在泰和县农业局工作。那时我已读中学,我对他也没什么好感。他来我们家,双手捧着茶杯同我父亲聊天,大咧咧伸着长腿坐在方凳上,前后摇晃着身体,方凳的四只脚被他摇晃得两只悬空。他当时当了个股长,手里有些权力,言语间优越感显露无余。我礼拜六回家看到这一幕,心想这人怎么如此得意忘形不稳重,我当时还担心他把方凳晃倒了摔倒。谁知几年后,他因贪污被抓,坐了好几年牢,连工作也丢掉了。

   当然,我父亲也有缺点。他对子女相当严厉,轻则呵斥,重则体罚。我们这些儿子,对他简直畏之如虎。我家四弟小时候较顽劣,吃尽了父亲的苦头,挨打是常事,还要下跪,在地上跪一个多小时。我小时候晚上都是同爷爷睡,而和父亲睡的弟弟们,睡觉竟然不敢随便翻身,一翻身父亲的巴掌就会朝屁股上呼来。父亲在家里吃饭的时候,他不开吃,儿子们是不敢动筷子的。父亲当然是坐在上首的位置,而且较好的菜一定是摆在他面前。平时家里都是蔬菜,只有在父亲礼拜六回来时,晚餐才有点荤腥。母亲会酿米酒,父亲每次回来都会喝一些,而香气四溢的油炸花生米是最好的下酒菜。弟弟们嘴馋,有时会夹两颗,再想夹时父亲便会怒目相向。这又与文艺作品里的父亲形象不同,书上的父亲肯定会把好菜端起来,再一一分给孩子们。

   我高考落榜时,到学校看了分数后回家,在门外看到父亲坐在院子里生闷气,我硬是绕着屋子磨蹭了几圈不敢进门。最后实在没办法才硬着头皮进去,父亲没有丝毫安慰,而是无情的奚落和斥责。

   在家里,父亲至高无上,他容不得儿子们在他面前有半点不敬,我们一直生活在对父亲的敬畏中。好多年过去,直到中年后,父亲给我们心灵中留下的阴影才慢慢散去。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后来也理解了父亲。父亲当然是望子成龙,当然希望个个儿子都有出息,都能成材。至于方法不当不能苛求。他有时代的局限,更受贫穷的制约,加上半生憋屈,脾气肯定不好。我们要理解和接受父母的不完美,要自我成长。其实我也遗传了父亲的大家长作风,同儿子交流时也没有技巧,也缺乏耐心。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

   可父亲不管怎么样,他养大了八个孩子,还建了两幢房子,使得七个儿子长大后每人都能分到三间房,这在贫困的乡下是相当了不起的。而且父亲重视儿子的教育,七个儿子两个大学生,两个高中毕业,其他三个都读了初中,这在我们那一带是极其少见的独一家。现在我们七兄弟没有一个在家种田,除二弟不幸病逝外,全部在外发展,都还不错。我在赣州,三弟考取了中央财金大学,毕业后分在北京工作。四弟一家三口都有可观的收入。五弟在县城经商。六弟在圩镇也有自己的店铺和生意。七弟大学毕业,现在深圳做医用耗材生意。兄弟们都在县城以上买了房。我一大家成了我们那一带比较显赫的家族。可以说,父亲有骄傲的资格。

   父亲退休后,同母亲搬到三都圩镇生活。儿子们都挺有孝心,那些年父母过了些风光潇洒的日子。三弟带父母到北京住了半年多,北京市玩了个够,回家时还乘坐飞机。七弟带父母到广州、深圳旅游,还到香港、澳门观光。这在我们那边,可能没有老人这样享受过。就是我,到现在也没坐过飞机,没去过香港和澳门。

   父母也来过赣州,但他们见过大世面了,对赣州这个小城市居然没感觉,住了一个礼拜,便回去了。

   古人说多子多福,还真有道理。可后来国家搞计划生育,政府对超生者严厉处罚,城市的开除工作,农村的罚款,没钱便赶猪牵牛搬家俱。这个严苛的计划生育政策,给国家造成了巨大的人口危机。现在社会老龄化严重,又拚命鼓动人们生育。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真让人一言难尽。

   父母渐渐老了,便哪儿也不去,就住在三都圩镇。他们俩老一起散步逛街,一起买菜做饭。每年春节,我们都会回来陪父母过年。妯娌们热热闹闹干活,我们有几个兄弟玩牌。可父亲又不高兴了,他说:“ 你们几个兄弟就知道玩牌,不象话!” 父亲虽老,积威犹在,我们顿时兴味索然,忙收手散桌陪他看电视聊天了。

   春节过后,我们兄弟又各奔四方了,留下父母两个在家相依为命,虽然衣食丰盈,但精神空虚。后来父母愈来愈老了,父亲上菜场买菜摔倒过两次,幸亏有好心人扶起。我们怕父母两个老人不安全,便把他们安排在县城居住,由四弟专职照顾他们。

   可这个安排却好心办了坏事。我们只考虑安全,考虑要父母吃好住好,却忽视了父母的心理需求和生活习惯。父母在三都圩镇生活,亲朋熟人多,可以与人交流。而一搬到县城住宅小区,没一个熟人,关上门就象坐监狱一样。以前在乡镇,自己买菜做饭,走走动动,父母还有点运动,到县城后一切由四弟照顾,什么也不用他们动手,这就使他们的大脑思维和身体机能全线退化,二老的健康状况直线下降。父亲已行动不便,有时还要坐轮椅。母亲更甚,患有严重的老年痴呆,摔倒过几次,最后一次连大腿骨都摔断了。在县人民医院治疗一个多月,还是与世长辞了。

   母亲去世后,父亲的精神世界完全坍塌了。他们夫妻互敬互爱、相濡以沫一辈子,而现在母亲撒手离去,叫父亲如何承受?他终日以泪洗面。我们安葬完母亲后,把父亲送回三都圩镇,叫四弟在圩镇照顾他。舅父舅母、姨娘等亲戚来看望他,他都见人就哭:“ 唐舒去世了!唐舒去世了!” 舅母、姨娘等都陪着他落泪。

   为了让父亲换个环境,我和儿子专门开车把他接来赣州。父亲由于过度悲伤,患有轻度中风和脑梗。我带他去市人民医院诊治,稍好一些后,我们开车带他去景区游玩,父亲步履维艰,我们搀扶着走走停停。又带他去吃自助餐,也许触动了记忆,他说起在北京同我三弟去吃自助餐,看到几个小伙子拚命吃,最后撑得路也走不动,坐在那里直喘气。父亲说这些时,脸上居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父亲住了十来天还是回泰和了。他差不多已经失能,在赣州这十来天里,父亲如厕、洗澡都无法自理,都是我帮助完成。望着他衰老的身体,我心有戚戚,不禁打了个冷颤。我今后也会衰老,也可能会失能,父亲儿子众多,可以分担,我只一个儿子,他哪有这个精力照顾?养老院又那么多负面新闻,今后怎么办?怎样才能体面、有尊严地走完人生的寒冬?

   父亲回到三都,依然郁郁寡欢,他沉浸在对母亲的思念里无法自拔。以前母亲在,老俩口朝夕相处,互相关心,有时还有拌嘴的乐趣。现在母亲走了,没人知冷知热,想斗嘴也没人了。少年夫妻老来伴,失去了这个伴,父亲是彻骨的孤独。

   由于实在放不下心,我便抽时间回去看父亲,只见父亲坐在六弟的店门口,目光呆滞,神情木然。他见到我,嘴唇嗫嚅,语音含混不清。我对着已无法正常交流的老父亲,心里着急,只能劝导:“ 爸呀!你要振作起来呀!妈妈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从痛苦中走出来,自己救自己,否则别人帮不了你呀!”

   没想到还遇见了父亲那个姓阙的老同学。四十多年未见,他早已没了当年的春风得意,苍老的脸上满是萧索,但他身体还硬朗,并没有被厄运摧毁,八十多岁还能来镇上赶集。他看到我父亲,热情地上前问候。父亲对着他又哭了:“ 我家唐舒去世了!” 这位阙老先生倒是出自肺腑地安慰我父亲,他说:“ 我遭受的打击比你更残酷,比你更不幸。人老了总是要走到这一步的,老同学你要节哀顺变!”

   可所有的劝导开解对父亲没一点作用,他抗拒一切。父亲现在还是和四弟一起住在三都,只有其他儿子回来看他,围在他身边,他才脸色和缓些。儿孙们一走,他又回到沉默、封闭的状态。四弟尽心尽力照顾他,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给他,他一点也不为所动。我们眼睁睁看着父亲往黑暗中坠落,干着急却无能为力。他不能自己战胜自己,从心魔中走出来,我们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可他八十五岁的老人,思维已固化,又哪里能够做到?我们心里是满满的担忧。

   这就是父亲性格的弱点。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的性格比我父亲更甚,许多事情拿得起却放不下。如果我走到那一步,我可能比父亲还更软弱、更愁苦。人说一代更比一代强,但在感情的自控能力方面,我居然还在退化,真是惭愧!

   人老了就是这样,生老病死,逃脱不了的自然规律。所以我们活着的时候,要珍爱生命,热爱生活。遵循内心的呼唤,活出自己的精采。其他的,真的一切都是虚幻。我的父亲此时已看空人生,只追忆亡妻。而我到了那一天,又会怎么样呢?

            2021.11.15  于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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