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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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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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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爷爷奶奶

我的爷爷叫陈明柄,他老人家一生忠厚老实,勤耕苦作。在我的印象中,爷爷从来就没有年轻过,永远那么苍老。爷爷一生贫困,同大多数村民一样,他非常节俭。小时候曾听村里人讲我爷爷的故事,说他吃饭时没有菜,只好就一些酱豆,且吃一口饭嚼一片豆瓣,吃第二口饭再嚼另一片豆瓣。我一直不屑于相信,再怎么贫穷节俭,也不至于一颗酱豆送两口饭的。我以为可能是我爷爷性格温良懦弱,所以村里人觉得他可欺,便编出这样的段子来取笑他。

爷爷那时候贫穷积弱是真实的。其实我家高祖父和曾祖父时是相当威风的,我家那两代的祖先们孔武有力,强悍威猛。我们村分三个坊,上坊、中坊和前坊,我家属于上坊。村里的山林大部分是上坊的,那时上坊有十来户人家,每年分山林的时候,我曾祖父一家就要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家还要参加进去和其他人家一起均分。这是小时候我父亲讲给我们听的,虽说山林也就是些歪脖子松树之类,值不了几个钱,可祖上这么霸气,小时候的我听得热血沸腾。只可惜一代雄鹰一代弱鸡,曾祖父去世得早,到了爷爷这一代,本来也有两兄弟,老大也很魁梧,但不知什么情况,老大夫妻年纪轻轻连孩子也没来得及生,就双双暴病身亡。剩下我爷爷单马独枪,又生性文弱,家道一下子就破落了,再分山林什么的都跟别人家一样了,甚至还会受一点欺负。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父亲这一代和我们的少年时代。

爷爷和奶奶的爱情,似乎不能叫爱情,只能叫婚姻。爷爷那时家贫,个子中等,其貌不扬,二十大几了,还没成家,这在当时绝对算是大龄青年。而我奶奶是湖南攸县人。奶奶闺名刘莲英,也是不幸,父母早亡,她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抓壮丁去国民党军队当兵去了,只留下她跟二哥在家。这二哥却不务正业,在外吃喝玩乐,还赌博,欠下一屁股债,便想把奶奶卖了还债。我记得小时候听奶奶说过,她被二哥骗来江西,那时才十六、七岁。中间人七弯八拐不知怎么找到我爷爷,爷爷貌不出众,曾祖母便请村里一个更高大的青年冒充我爷爷去相亲。奶奶一看小伙子不错便同意了,奶奶的二哥拿了钱立马回了湖南,而我奶奶便嫁给了我爷爷。新婚之夜,奶奶一看爷爷不是那相亲的小伙子,且比她大了十来岁,便变了脸色。但她一个外地弱女子,在这边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只好认命了。

爷爷奶奶虽然结婚了,但他们的婚姻生活一点也不幸福。奶奶那时身材苗条,是个大美女,我父亲就是大部分继承了她的基因,年轻时是附近村子闻名的美男子。而我爷爷确实很一般,又有骗婚的嫌疑,他们两老一辈子都没有和谐过。从我懂事的时候起,从来没见过奶奶在爷爷面前有过好脸色,甚至到七、八十岁了,两人还水火不容,经常吵架。

而湖南奶奶的大哥,当完兵回到家乡,不见了妹妹,便问二哥。二哥无法隐瞒,只好说出妹妹被他卖到江西了。大哥暴怒要揍他,二哥飞跑逃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家。大哥步行几百里,找到江西泰和三都乡下我爷爷家,可这时奶奶已经生下我父亲了,兄妹俩只能抱头痛哭。大哥住了几天,无奈含着泪,一步三回头走了。

奶奶后来还回去过一次湖南老家探亲,大哥试图说服她留下别走了,可奶奶舍不得我父亲,在老家住了半个月还是回来了。

爷爷奶奶冷战了一辈子。其实我爷爷真是个好人,一生做人忠厚,与人为善,又勤劳能干。农忙时固然不用说,农闲时他也坐不住,上山铲草皮垫猪圈,砍柴挖树兜,开荒种菜。甚至打零工做小工,什么事都会干。他做事踏实,从不偷懒耍奸,深得雇主信任。他在家得不到奶奶的温暖,宁愿出去干重活。爷爷不太讲卫生,衣着随便,不修边幅。其实在那极度贫困的年代,农村人几乎全都如此,爷爷可能更突出一点。奶奶嫌弃他,更不会帮他收拾。爷爷的衣服从来都是自己洗,破了大洞自己补。奶奶不是懒,她只是不洗爷爷的。其实奶奶很辛苦,孙子一个接一个出生,父母要下地劳动,做饭、洗衣服、种菜、喂猪等等家务,全落在奶奶身上。对家庭的贡献,奶奶居功至伟。

爷爷还喜欢看书,这在附近村子他们那一辈人中是唯一的一个。我前面说爷爷较文弱,也是因为爷爷身上还有这点文气。下雨天,或严冬酷寒窝家里,爷爷便戴着一副断了腿的老花镜,捧着一本不知什么时候的线装书,有滋有味地读着,甚至还会读出声音来。让好些村里人看了呲笑。

爷爷后来实在老了,做不动了,便天天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那时我已结婚并生了两个小孩,我在县城一所中学搞刻写,妻子要下地劳作,便把两个孩子留在院子里。爷爷坐在一边竹椅上,用混浊无神的目光看着我的一双儿女在地上玩耍。爷爷每每唤两个曾孙近前来他看看、摸摸,可两个小孩看到曾祖父的模样总有点惧怕,不肯上前来。

爷爷活了八十大几岁,是一九八九年去世的。当时我还在学校,忽然接到家里的口信说爷爷过世了。我请假回家,看到爷爷直挺挺地躺在老宅里那破旧的床上。我和父亲给爷爷换上寿衣,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接触逝去的人的遗体,虽是仲秋,天气尚热,但爷爷的遗体是透骨的冰凉。

我听妻子说,爷爷是先天晚上后半夜掉在床下,他用微弱的声音喊我妻子,我妻子带两个小孩住在另一厢房,她听到了爷爷的声音,但夜太深了,她害怕过去。而奶奶就睡在爷爷隔壁房间,她清楚地知道爷爷摔下床了,但不理会。也许爷爷喊久了,声音越来越弱,奶奶终于忍不住,便去叫醒我母亲(我父亲在外教书),两人合力把爷爷抬上床。第二天一早,爷爷已没有生命了。

我当时听完,心中悲凉。我没想到奶奶的心会如此坚硬,我那一瞬对奶奶真有点不满。就算是一块千年寒冰,也应该融化了。爷爷虽然差强人意,可毕竟相处了半个多世纪的老夫老妻,怎么能冷漠、记恨一辈子呢!

我也只是心里这样想想而已,其实奶奶一生也是够凄苦的。自小父母双亡,长大被兄长拐卖,婚姻又不称心。她从熟悉、温暖的湖南,一下子切换到陌生的江西,肯定无法适应。也许湘女刚烈吧!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儿子,给了孙辈了。说实在话,奶奶对我们这些孙辈非常慈爱,我们那么多兄弟走出去,都比其他人家的孩子干净整洁,这都是奶奶的功劳。奶奶对我的儿女也很疼爱,那时我和妻子要下地干活,中午回来晚,奶奶经常装些饭和拿点小吃给我的儿女吃。

爷爷去世后,奶奶还活了十四年。那时候我已在县城开店,奶奶也随父母在三都圩镇生活了。那几年奶奶的双目已经失明,白天她都静静地坐在床上,一日三餐,都由我母亲端给她。我每次回去看她,只买些水果牛奶之类。奶奶会唤着我的乳名,抚着我的手同我聊天。后来有一次,她居然唱起了山歌。曲调婉转绵长,而奶奶的口音也完全变了,我一句都听不懂。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奶奶家乡的山歌。她来江西几十年,我从来没有听见奶奶唱过,可在她生命将要走向结束的时候,沉睡了大半生的乡音小调终于如抑制不住的潮水一样迸流出来。奶奶居然会唱山歌!可以想见小时候也是活泼可爱的姑娘,那时她对爱情、对人生肯定也有美好的憧憬,可命运使她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现在我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眼泪还扑簌簌地往下掉,可怜的奶奶!

奶奶是二OO三年十月份去世的,走的时候很安祥。可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小时候听奶奶讲她的家乡山上的花、林中的鸟,讲她的大哥和乡亲,我曾说过,我长大了一定要带奶奶再去一次她家乡。可几十年来,开始我要为生存而拚搏,无暇顾及,后来奶奶身体又不行了去不了,终于没有成行。我在奶奶面前失信了!

唯一可告慰奶奶的是,她虽然只生了我父亲一个儿子,但后继有人,第三代、第四代一大群,而且都还不错,我们的大家庭在蓬勃发展。如果天国里,奶奶和爷爷能够和解,能够恩爱,那就一切都圆满了。

敬爱的爷爷奶奶!听得到我们这些孙辈的心声吗?

2021.9.5 于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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