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都茶馆

三都是我老家乡镇的名字。小时候叫三都公社，后来叫三都乡。可上世纪八十年代地名普查，发现江西省有两个三都公社。据说宜春市铜鼓县的三都公社名字历史更久，于是省里便保留铜鼓县的，我们这边被改名叫螺溪。

虽然叫了几十年的名字被改了，但老百姓还是固执地称自己的家乡叫三都。在家种田的乡亲，每逢上圩镇赶集，都是说去三都逢圩。在外拼搏的游子，自我介绍的时候都说自己的家乡是江西泰和三都，自己是三都人。

我们三都是泰和县除了县城所在地澄江镇外，全县最大的一个镇了。人口稠密，物产富饶，影响力辐射周围四、五个乡镇。要说三都什么最有名，人们一定会说是那开满圩镇的茶馆。

三都的茶馆是什么时候开始兴起的，那历史可就久了，据说从唐代就有了，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解放前有好多家茶馆，解放后搞人民公社大集体，私营茶馆全没了，只剩一家大集体合作社办的茶馆，会卖些馒头、包子、麻花和油条之类。小时候跟父母上街，能吃上那一两分钱一个的馒头，也真是超级享受了。

应当是打破大锅饭之后，分田到户，老百姓自主经营，荷包里有点钱了，圩镇的私营茶馆才逐渐又开了起来。开始有三五家，每家有七、八张桌子。后来越开越多，鼎盛时竟然有四十多家。规模也越来越大，上下两层几十张桌子，逢圩时茶馆楼上楼下都是茶客。茶馆卖大碗茶，茶叶都是本县产的蜀口洲绿茶。小吃有瓜子、花生、油酥饼、麻花、萨其马、兰花根、豆角酥等等，还有煮面条、炒米粉等，品种繁多。逢完圩的人们都涌进茶馆，几个人围坐一桌，称几碟茶点小吃，店小二给每人泡一碗热茶。茶水滚烫冒着热气，喝茶的人美美地滋上一口，浑身舒坦。茶馆里人满为患，热闹非凡。店小二穿梭不停，给每桌茶客加水添茶。茶客们喝得汗流浃背，大家兴高采烈，高谈阔论。大到国际时事，深宫秘闻，小到邻里琐事，花边新闻，应有尽有。讲的人唾沫横飞。听的人如痴如醉，有时还争论得热火朝天。我那时在家也会上茶馆喝茶，曾听到邻桌一大汉海聊神侃，讲中央抓四人帮时王洪文如何反抗，好像他亲历其境。讲苏联一下子变成俄罗斯，肯定是美国人搞的鬼……我当时听得哑然失笑，现在想起来也忍俊不住。

其实我们农村人朴实又狡黠，现在城里人的酒局都是互相吹捧，高帽乱飞。乡下人茶馆里信口开河以讹传讹也无伤大雅。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假作真时真亦假，无到有时有还无。旧时王谢堂前燕，城头变幻大王旗。老百姓就这么多知识，就这么点乐趣，讲的爽歪歪，听的乐呵呵，完了抹嘴巴走人，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有什么关系呢？

茶馆还是相亲的好场所。那时农村男女青年找对象，大多还是媒人介绍。媒人约好一个日子，男女双方及父母都一起上街见一面，若两个年轻人都中意了，便一起上茶馆坐上一桌。姑娘家肯定是矜持的，小伙子这边就殷勤主动多了，茶馆的茶点小吃尽量地往上端，最后还要茶馆炒几个好菜端上来。媒人穿针引线，双方父母把酒言欢，一桩好事差不多就初步成了，以后就是谈婚论嫁了。

那时三都的茶馆不仅逢圩的日子爆满，不逢圩的时候来喝茶的人也不少。附近村子的农民在田间犁田，到中午时牛鞭一扔，把牛丢在田埂上吃草，自己不吃午饭，上茶馆喝茶了。

三都的茶馆如此风行，与经济也有关系。当时有人说富乡喝酒，穷乡喝茶，这或许有点符合事实。那时县里有的乡镇，种植甘蔗、百合、西瓜等经济作物，手头更宽裕，所以镇上的酒楼多而茶馆少。而我们三都那时大都是单一地种植水稻，老百姓经济上相对更落后一些，所以流行喝茶。喝茶便宜，三五几元便够了，泡一大碗茶，买几样小吃，边喝边聊坐两三个钟头。最后泡得茶都没味了，喝饱了，也聊够了，便起身离开，又去田间干活了。

我离开家乡多年，不知现在三都的茶馆还有当年那么火爆么？因为现在好多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人口流出很多。茶馆里坐的大都是五、六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茶馆应该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吧？

我当年离开家乡外出经商时，去广州进货。广东老板招待我们这些客户喝茶，一个电热壶，一个小茶壶，几个小杯子，那杯子比我们家乡喝酒的小酒杯还小。我当时颇有点不屑，杯子这么小，一口就喝光了，添茶也是件麻烦事，哪有我们三都喝大碗茶过瘾？后来才知道那叫功夫茶，这种茶泡茶方式极其讲究，是中国茶道茶艺的代表，还是国家级非遗项目。

生活不同，茶道不同，人生各异。现在网上又有人说喝茶的人比喝酒的成功，其实这有失偏颇。茶酒不分家，成功人士两样都不会落下。不过茶圣陆羽说：“ 茶香宁静却可以致远，茶人淡泊却可以明志。” 喝茶倒是显得更从容优雅。

而从三都走出去的年轻人，涌现出了许多佼佼者。他们在珠三角或长三角这些经济特区拼搏奋斗，大显身手，许多人由打工仔变成了大老板。他们入乡随俗，与时俱进，放下家乡大碗茶的豪爽痛快，也品味起功夫茶的高雅精致。茶杯由大变小，视野和格局却由小变大了。

离开家乡那么多年，好久没喝过大碗茶了。现在随着年岁渐长，居然迷上喝茶养生。拿个保温杯，泡上红茶苟杞，慢条斯理喝着。有时想起家乡三都茶馆的嘈杂热闹，心中会泛起一股温暖的情愫。其实我们每年都会回去几次，但都是赴宴喝酒居多。什么时候去到茶馆，喝喝那热气腾腾的大碗茶、再听听乡亲们侃大山呢？

    2022.4.20 于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