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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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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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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我的母亲

我母亲去年七月份去世,我一直没能写些什么文字来纪念她老人家。这次清明节回去,在母亲的墓前,我在想,我该写些什么来纪念我的母亲呢?因为写起来有些困难。人是复杂的,也是多面的。为长者讳,为尊者讳,不讳是大逆大道,而一味粉饰,又有违我为人为文的宗旨:不说假话。踌躇再三,还是据实写吧。不敬之处,还请母亲在天之灵谅解!

我的母亲出生在一个殷实的农村家庭。那时我的外祖父勤劳聪明,同曾外祖父务农之余还会做些酿酒的生意,把家庭搞得红红火火,建了几幢大房子,还有私家祠堂。但外祖父不幸走得早,我母亲读初中时他便去世了,留下我母亲同外婆孤儿寡母两个人。那时当家的是曾外婆,把家产全给了二外公了。因为二外公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而我外公却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女的是要外嫁的,在当时那个年代,没有了父亲的庇护,是不可能得到家族的宠爱的。

我母亲美丽聪慧。那时的村叫大队,每个大队都有文艺宣传队,我母亲是女主角。由于外祖父去世,家里失去顶梁柱,我母亲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她同几个女同学便去吉安参加招工考试。我母亲因为成绩优异,被录用担任百货商店的会计。之后同我父亲结婚,生下我姐姐。不想1962年,国营单位一股下放潮,我母亲因婆家娘家都在农村,又因生了女儿影响工作,便被下放了。我母亲抱着我不到两岁的姐姐来遂川我父亲那里,我父亲刚从上饶农校毕业分配在遂川县农垦局。那时月工资才十几元,实在不够一家三口人生活,我父亲一咬牙辞了职,带着妻女回老家种田了。

母亲的苦难生活从此开始。她从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柔弱娇女,一下子坠落到靠体力干农活养家糊口的农妇,其中的艰苦卓绝、窘困辛酸非世人所能想象。她同我父亲一共生育了一女七男八个孩子,要把八个孩子拉扯大,教我们读书,还要给儿子娶媳妇,放在今天,简直不可想象,甚至是不可能完成的事。而我的父母不但完成了,而且做得非常成功。我们那里当时许多农户就三、四个或六、七个孩子,大部分都是读了初中或小学就算了,还有许多甚至连小学也没读完。而我的父母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都让我们接受了比较好的教育,七个儿子两个大学两个高中,其他几个都读了初中。所以我们几兄弟后来搞得都还不错,现在都离开农村在外面发展,家族在老家当地,还是有些声望的。

现在回过头来看我的父母,他们是多么的不容易。当时都是从工作单位一下子回到农村,如何去适应这天差地别的角色转换。父亲虽然也务了几年农,但后来担任大队会计,又当民办老师。而母亲几十年来一直实打实地务农种田,我不能不佩服她的坚强意志和适应能力,佩服她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忍受苦难的韧性。

农村是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我父亲差不多是三代单传,单马独枪一个人,人单力薄,在底层社会的夹缝中生存,受尽了欺侮。在农村,争宅基地,争农田水源,甚至争晒稻谷的场地,都会爆发争端和冲突。我母亲极其刚烈,每有争斗,都是她奋不顾身护在前面。因为她知道,如果父亲在前面,极易遭到强蛮者的武力围攻。父亲就一个人,虽然生了七个儿子,但都还幼小,我还在读中学。有一次,因为争水源,一个村霸用铁锹要挖掉我家责任田的田埂,我母亲奋不顾身冲上去躺在田埂上,那个村霸终于不敢再挖。

作为农妇,我母亲尽管是半路出家,但无疑是合格的。样样农活都拿得起,而且做得不比别人差。并且由于文化水平连同村的男人们都望尘莫及,她担任好多年的生产队会计。她的精打细算和治家能力,在村子里更是首屈一指,附近村子的人提起我的母亲,认识她的人没有不佩服的。她刚强,能干,也泼辣。在农村不泼辣不行,否则会被别人踩在脚底下。父亲后来在外教民办,家里一家老小,都由母亲当家,她不强势,没有那个狠劲,哪行呢?

母亲的狠劲,还表现在对我身上。一直以来,父母对我寄予厚望,总希望我能考上大学,让家里扬眉吐气。可我却不争气,考了三年都名落孙山。父母对我极其失望。八六年我结婚,在大家庭里过了一年,父母便让我分家另过。记得那天,母亲给了我一斗米和一斤油,便不管我了。我站在老房子里,极其惶恐无助。二十多年来习惯了同父母兄弟们在一起,现在感觉好象是被踢了出来,虽说树大分杈人大分家,可我心里满是被抛弃的失落和恐慌。可我的妻子却淡定得多,有条不紊地生火做饭。她出身贫寒,娘家父母极其老实懦弱,嫁来我家在我母亲面前,一直是低眉顺眼的儿媳妇,现在独立出来,她可能还舒了口气呢!

而我在农村种地这十多年,用不堪回首来说一点也不过份。我从小一直读书,没做惯家务农活。而种地又没什么收入,年年入不敷出。我最窘困的一年,过年时身上不足十元钱。那年我两个孩子又感冒生病,我一手一个抱着他们坐在矮凳上发呆,两个孩子有气无力地嘤嘤哭闹,我觉得日子简直无法过下去了。

而我母亲那时,对我真是冷漠到了极点。在这里,再次请母亲在天之灵谅解!我结婚时花的彩礼,我们在大家庭里干了一年,分家时还一文不少叫我负担。这我可以理解,因下面还有六个弟弟,我要做出榜样。我无法理解且一直耿耿于怀的是,母亲对我的一双儿女不闻不问,一点也没当孙儿孙女看待,从来没有带过一天,还不让我的爷爷奶奶带。那时我二弟也结了婚,弟媳妇娘家在圩镇附近,会做些小生意,带着我二弟在圩镇上做点小贩小卖,家庭搞得比较活络。我姐夫是个乡村医生,后来还担任了大队书记,更是搞得红红火火。我母亲对他们的孩子,那真是好得不能再好。那时姐夫的两个儿子已在读小学,而学校就在我们村。姐夫的两个儿子和二弟的两个孩子,几乎每天都在我母亲那里吃午饭,而我的两个孩子是绝对没有资格的。开始我奶奶会偷偷装点饭我的儿女吃,后被我母亲呵责,便再也不敢了。每天中午我和妻子地里干完农活回来,看到母亲一家老小和姐夫的两个儿子及二弟的两个孩子围坐着吃饭,而我的两个小孩则蹲坐在门槛上望着他们,我的心就象刀割一样,只好无言地上去牵起儿女的小手,回到自己的屋里。这样的情景,在农忙时几乎天天如此,我的心都在滴血。

其实现在想起来,我所说的那些事都是小事,甚至不值一提,但那时对我的伤害极大。我不明白我的母亲怎么如此对待我,我并不是不孝的儿子。书上说母爱是最伟大、最无私的,而我母亲对我做出的这些,却颠覆了我对母爱的认知。我后来分析,母亲所以如此对我,一是因为对我的极度期望落空后便转为极度失望,进而变成不闻不问。二贫穷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家里子女太多压力太大,下面的弟弟们还要娶妻成家,负担实在太重。但不管怎样,象我母亲这种极端个例,应该是罕见的。

我那时痛彻地感到,一定要改变这种贫困状况,否则就是亲生父母也是会看不起的。1994年,我借了几百元钱,开始在圩镇摆些小摊,一年后开了一家店,第三年便来到县城开了店。那时我极其勤奋辛劳,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努力,要努力,让我的儿女过上好日子。

经过二十多年的奋斗,我现在已在城市安了家。对母亲当年对我的一切,也早已以平和的心态看待。其实在县城开店两三年后,我便在内心同父母和解了,我已解开了这个心结。我认真检讨了这一切的原因,我也有很大的责任。我从小到大,性格过于迂腐耿直,从来不会软语温言,不善于沟通,不会乖巧地讨父母欢心。其实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贫困。在农村,一切都是最原始的求生存状态,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亲情可以不顾,道义可以不要。我父母在农村应该算得上是知识分子,尚且如此,别的粗俗农夫,也就可想而知。有父子反目不赡养老人的,有兄弟互殴打得头破血流的,反正无奇不有,充斥了底层社会的暴虐和自私丑恶。而我在遭受不公平的对待时,也没有同父母对抗,只是默默忍受。我在心里委屈,最多也只是愤懑,我从来没有在心里恨过父母。我的本质决定了我一辈子做不出大逆不道的事。

其实母亲也只是在我婚后才态度大变的,婚前一直非常慈爱。记得我读高中时,由于我小时候患有慢性中耳炎,一个乡村庸医治疗,用五倍子粉末撒在耳朵里,哪知那粉末凝结成块取不出来,堵在耳朵里严重影响听力。母亲便带我去吉安市人民医院做手术,那天气温较低,我做完手术躺病床上从手术室推出来,身上只盖着一张薄薄的小被子。母亲怕我冻着,脱下外衣盖在我身上。病房里寒气逼人,母亲只穿一件单衣守着我直到我醒来。那天我感动极了,我在心里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孝敬母亲!

后来家里愈来愈好了。三弟考上了中央财经大学,分配在北京工作,这在我们当地引起轰动。下面的弟弟也相继成家立业,父亲的民办老师也转正了,母亲是下放人员,每月也有一笔救助金。我虽然离开了家乡,但每年都会回去过年。后来父母也许后悔当初对我的苛刻吧,一次过年,父母避开其他兄弟叫住我,给了我一万元钱,我推辞不要,父母说,拿着,其他弟弟都拿了。我也相信其他兄弟都拿了,但以前这种事情是不可想象的,现在父母给我钱,说明他们从心里接纳我了,而我更是早已放下了以前的一切。我生在农村,就要面对现实,父母给了我生命,哺育我长大,已是恩重如山。我们要接受父母的不完美,要自我成长。但也要以父母为戒,尽量对子女做到公平。

随着儿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父母便一年年地变老了。但那时每逢春节,儿子们都会回到镇上同父母一起过年,除夕夜一家团团圆圆,坐了满满两大桌,费用都是父母坚持要掏。2012年我提议,下次过费用由我们七兄弟轮流负责,从我老大开始。至今已是第二轮了。

而父母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反应迟钝,步履缓慢。于是前两年三弟便提议父亲搬去县城,我们几兄弟出资,由四弟专职照顾父母。当时也是考虑,父母已年老,儿子们都不在身边,他们二老生活不太安全,我父亲上菜场买菜已摔倒过两次,多亏有人帮忙扶起来。可我们没有考虑到父母的生活习惯。他们一辈子生活在乡下,后来在圩镇上居住,亲朋熟人多,可以与人交流。而一搬到县城小区,没一个熟人,关起门就象坐监狱一样。以前在圩镇,还自己买菜,自己弄饭,走走动动,老俩口还能运动一下,现在一切由四弟照顾,什么都不用他们动手,这就使他们的大脑思维和身体机能全线退化,一下子全废了。二老的身体健康状况直线下坠,母亲这时候已经患有老年痴呆,而我们几兄弟居然一点也不清楚状况,还以为年纪大了脑子有点糊涂很正常。去年母亲摔倒过两次,而且饮食日渐减少,我们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只是叮嘱四弟要小心照顾。

但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去年端午节前,姐姐姐夫来送节礼,走时四弟骑电瓶车送他们回去,来回不到半小时,就在这一空档,母亲竟然又摔倒了,而且摔得很严重,躺在地上起不来。父亲走路都有困难,哪里扶得起她?只好等四弟回来才抱起她。去医院一检查,大腿骨都断了。我姐夫打电话给我,我火速回泰和。县医院建议做手术,否则躺在床上动弹不了,会有生命危险。姐夫却说母亲年老体弱,做手术怕吃不消。我们几兄弟一商量,决定还是听医生的,因为医生说有几个这样的病例都是这样治好的,甚至有个八十大几的老太摔断腿,也是做手术痊愈出院了。

母亲的手术应该是成功的,但母亲患老年痴呆,这个病的后期就是不进食,而不幸的是我母亲就是这种情况。这就不是外科能解决的问题了,只好转神经内科。内科医生说情况相当严重,不进食营养跟不上,体能无法补充,正常人也扛不住,何况一个刚做过手术的垂暮老人。医院每天给她打白蛋白营养针,我们每天给她喂流食,那段时间我和姐姐及几个弟弟轮流在医院陪护。可母亲的情况并未好转,医院也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治疗手段,眼看端午节快到了,我们便把母亲接回家,看换个环境能否有更好。回到家里,母亲看到从各处回来看望她的儿孙们,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虚弱的笑容。由于长时间的不能进食,母亲已经骨瘦如柴,不成人形。父亲坐在轮椅上,偎在母亲身边牵着母亲的手,轻轻唤着母亲的名字,而母亲只昏睡着没有回应。我望着这一幕,不禁悲从中来。父母相依为命六十余年,如今面临生离死别的大限,其中悲戚无法用文字描述。

那几晚都是我照顾母亲。我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这是我长大后几十年来第一次同母亲同睡一张床照顾了她四个晚上。每晩都起来三、四次,每次喂四、五调羹牛奶。母亲的吞咽极其困难,我小心翼翼地喂着。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母亲,要强了一辈子,辛劳了一辈子,现在却脆弱得象一盏已经干涸的油灯,一丝风就会熄灭。人一辈子,真的一切都是梦幻。

端午节后,母亲病情愈加严重,我们又把她送回医院。这时母亲连喂流食也不能了,医院只好插鼻管进行鼻饲。而医生此时已经无力回天,拖了十几天,七月十四日清晨,受尽病痛折磨的母亲终于闭上了双眼,永远离开了我们!

母亲的离去,对她来说真的是种解脱,终于不再承受病痛的酷刑。而我们,却从此再也没有母亲了。我的母亲一生为儿为女为这个家,含辛茹苦,拚死拚活,正当老了,儿女们都成材了,可以享清福了,可刚刚过八十岁就驾鹤西去,正可谓子欲养亲不待,痛何如哉!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们对父母养老的安排,其实犯了根本性的错误。我们只考虑父母要安全,要吃好住好,没有考虑到父母的心理需求和生活习惯。若那时不要父母去县城,由他们继续在三都圩镇,让四弟在三都照顾他们,买菜陪着他们去,弄饭也同他们一块弄,陪他们一起逛逛街,找熟人圈子聊聊天,父母绝对会过得更快乐更健康,就不会出现现在这个悲剧。想起这些,我就后悔得不能自已,泪水流个不停。

敬爱的母亲!请原谅儿子们的愚钝和无知,愿您在天堂里快乐!在那个极乐世界里,您不会孤单。那里有视您如心肝宝贝和掌上明珠的外公外婆,有一生纯朴善良的祖父祖母,还有我的二弟您的二儿子。你们祖孙三代在天堂里团聚,尽享天伦之乐!

敬爱的母亲!您的养育之恩,比山高,比海深。在这个世界的八十来年里,您受尽磨难,为儿女操碎了心,吃尽了苦。您是真的累了,在天堂里您好好休息吧!

我们一定会珍惜生活,珍惜亲情,努力工作。我们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敬爱的母亲!我们永远怀念您!

2021.4.12 于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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