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近三十年。原以为这辈子同家乡渐行渐远,只能隔空相望。没承想家里的老宅由于多年无人居住,年久失修,竟然倒塌了。这就给我出了一个巨大的难题。重建么,不但需要一笔不菲的资金,我还必须回去统筹监造。可老家除了一幢弟弟们近二十年无人居住的空瓦房外,没有厨房,没有厕所,也没有水,生活极其不便。不去建么,老宅被夷为平地,那我在家乡便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一切都会抹平归零。人说树高千尺叶落归根,老家是断断不能抛弃的。于是下定决心,决定克服困难,回家拆掉老宅建新房。
虽然已决定建房,但我的内心并不踏实。我已年过花甲,近几十年都生活在城市,依赖妻子的照顾。现在回去,我担心自己孤身一人回到阔别近三十年的老家不习惯,无法适应一个人的生活。我带着满满的忐忑不安,回到了老家:泰和县螺溪镇田丰村大门口村小组。
这些天里,拆除倒塌的老宅,开挖墙基,做建房前的前期工作,异常忙碌。我用日记忠实记录了这段时间的生活。
2023年9月17日 星期日 晴
早上六点起床,洗漱一番,同妻子、儿子开车回乡下老家。昨天已同挖掘机司机商量好,今早七点钟开始拆除老宅。
出了县城,沿319国道往老家方向驶去。秋天的早晨异常清凉,公路两边的树枝草叶悬挂着晶莹的露珠,田野飘荡着乳白色的薄雾。到大门口老家不一会,挖掘机师傅人车都到了。一切就绪,我在老宅前焚香燃烛,秉告祖先:“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孩儿今天拆房,请你们暂时去后面房子栖息。待到这幢房子建好,再请你们回来安居!”儿子燃响炮竹,挖掘机开始拆房。机械轰鸣声中,一堵堵土墙砖壁轰然倒地,荡起冲天的灰尘。这次被拆除的除了老宅,还有后面的厨房和旁边的猪栏,共三幢房子。挖掘机把塌下的砖头土坯和木头刮到一边,清出一块建新房的场地,而我同妻子、儿子和赶来帮忙的姐夫、姐姐一起,抬出被掩埋的木头和门窗。
这时太阳出来了,气温骤升。我们没有带草帽回来,赤着头在骄阳下,在砖石凌乱、高低不平的废墟里抬木头。我多年没干过重体力活,累得眼冒金星。肩膀磨肿了,手臂被钉子划破,脚也崴了,好在都不太严重,稍微处理一下继续干。
快到中午,挖掘机工作结束,我们一起蓬头垢面去镇上餐馆里吃饭。
下午挖掘机走了,儿子也回赣州了,他在赣州有个店,需回去打理。我们继续清理木头,这要两天才能搞完。我只把较长的木头留下来建房搭桥架用,其余的都让姐夫用三轮摩托拉回他家去了。
晚上在姐夫家洗澡吃饭(姐夫家距我家不足一公里),天黑了才回家。一路犬吠,好多年没听过犬吠了。我们住在弟弟们的瓦房里,房子前后各有一盏太阳能路灯,灯光里蛾虫飞舞。灯光映照的墙壁上,我赫然看到一只壁虎一动不动趴在屋檐下。我们走进屋里,打开电灯,妻子铺好床休息了,我看一会书。这时居然有一只蝙蝠飞了进来,在堂屋中翻飞,掠食蚊虫。房里已传来妻子的鼾声,屋外无比宁静。从热闹喧嚣的城市一下子切换到安逸僻静的乡村,真的很不习惯。这两天妻子在身边尚不孤单,可妻子明天要回赣州帮儿子看店,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老家,我必须独自面对以后那孤独的几个月。
19日 星期二 晴
妻子回赣州了。我今天没事做,便在村后山坡上闲逛。山坡上杂草过膝,我踏过去,草丛里飞蛾、蚱蜢惊起一片。
以前我们在家时,山上的草皮都被铲去垫猪圈,山坡被弄得光溜溜的。而现在却杂草丛生,荆棘遍布。以前地上是没有松球的,都被人们捡去当柴火了,我们还爬到松树上去摘。现在山上到处都是松树上掉落的松针、松球和枯枝,完全被人们无视。以前踩得溜光的田埂,现在长满杂草。我到田野走一圈,很多条以前熟悉的小路,现在都被茅草和荆棘占据,无法通行,几乎失去了路的功能。到处都是比人还高的茅草和杂树,茂盛无比。与野蛮生长的蓬勃植物相比,村里的人却格外的少。以前村前屋后到处都是忙碌的乡亲,现在在村里转几圈,只见到几个老人和玩耍的小孩,青壮年一个也见不到。
天气倒是挺好,阳光普照。可与灿烂阳光不同的是,我的情绪却有些低落。想到这小半年我都是一个人在老家,我的内心充满孤独和无助。白天忙碌无所谓,晚上静下来就很难受了。前天姐夫听到我的担忧,觉得不可思议。他说建房子那么多事,白天累坏了,晚上倒床上呼呼大睡,哪有什么孤独?哪能这么矫情?
我突然觉得自己这样不行,我应当振作起来,应当坚强起来,我要习惯一个人的生活。我回到村子,回到屋里,写下这么几行文字,为自己打气:
我应当真正坚强起来
建房是好事,百年大计,千秋大业
我应当开心,应当高兴
应当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父母及列祖列宗的英灵都在
他们在陪伴我、护佑我
让我无惊无扰,顺顺畅畅
我爱的人在我心中
我不孤独,不孤单,不凄苦
我是有远大目标的人
哪有时间自怨自艾呢
战胜自己,强大起来,加油
21日 星期四 多云
到泥工师傅焕青家里,商议明天动土开挖房子基脚的事。焕青是我村里人,我的房子由他包工承建。他手下有六七个师傅和小工,专业承接农村的民宅建筑工程。我同他讲好建房期间中午我和他的师傅们一起在他家吃饭,出伙食费。
今晚是我近三十年来第一次一个人在大门口老家过夜。前些天我一直担心自己克服不了孤独,还回了赣州一趟。可今晚我好像也没什么难过。说起来也是,我是这里出生的,土生土长,自己的家,我孤独什么?忧伤什么?我来到院子外,望夜空云团浑然,老宅旁的古樟在晚风中枝叶轻摇,巷子里狗在吠,远处传来泰和机场飞机起降的轰鸣声,多么恬静怡然的秋夜。我望向路灯照耀的墙壁,那只壁虎还趴在那里。我回到屋里拿起书来看,那只蝙蝠又飞进来了。我想它和我彼此应该熟悉了,它快速敏捷地飞掠,在这孤寂的夜里,我已把它当作朋友了。
我关上院子门并上了锁,突然又有了一种莫名的感触。离开老家几十年,真正从内心上来说,我同家乡已经疏离了。以前在家务农,半夜出去放水灌溉农田或收割早稻,自然而然,毫无惧怕。可如今要我半夜出去,估计有点不敢了。现在我一个人在家,才八点多钟,我便关门上锁,我在排斥或者说害怕什么?离家太久,距离产生美,也产生负面的东西。我对家乡已不熟悉、不亲昵,甚至有点戒备了。这是我的问题,而不是家乡的问题。
22日 星期五 阴
今天动土开基。一大早,焕青和一个泥工师傅便过来了,我给了他们一人一个红包和一盒烟。他们提着木桩和划线的石灰精,我拿着香烛和鞭炮,一起来到地基上。焕青先在地基上固定中线坐标,分别在大门正中位置和屋后墙的正中处打下木桩,用红尼龙绳相连。再在房子左右墙正中打下木桩,也用红绳相连。一纵一横两根红绳相交。再以此为坐标勘定房屋的四只角,再分厅堂和厢房,用石灰精划线。因挖基脚的挖掘机挖斗宽六十公分,划线也划六十公分宽。全部划好后,焕青燃上香和烛在房子大门处和四墙角分别插上,并焚烧红纸钱。我燃响鞭炮,接着用锄头在房子四只角象征性地挖几下。挖掘机便下场开挖,这时已是上午十点多了。机械就是机械,不到两小时,深约一米的房屋基脚就已全部挖好。
中午请师傅们一起去镇上吃饭。没想到今天的餐馆是我一个远房表哥的亲家开的。一个高大的服务员在给我们摆餐具的时候叫了我一声“表叔”,我有点发楞。焕青笑道:“他是你大表哥的儿子呀!”我才恍然大悟。在外几十年,老家那些年轻人都不认识了。前年回家过年时曾听人说,我那远房表哥的儿子结婚了。这小伙子小学一二年级和我儿子同过学,可能智力有点问题,成绩很差,好像只读了小学。长大后也憨憨的,三十多岁才娶了一个残疾女孩,就是这个餐馆老板的女儿。这女孩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落下终身残疾,身材矮小且扭曲,行动不便,结婚时连拜堂都拜不了。可现在这对小夫妻居然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婴,而且小孩都两岁了,真让人惊奇不已。
表侄摆完餐具,递上瓜子茶水,他孱弱的妻子嗲嗲地叫他。原来躺在摇篮里的双胞胎兄弟睡着了,她让他抱一个去房间里睡。他们一家四口都吃住在女方父母的餐馆里,表侄给他岳父做帮工。表侄小心地抱起熟睡的儿子,他妻子在旁边一脸甜腻地望着他。这真是什么层次都有般配的姻缘。我们在城市劳心劳力,却疲惫不堪,没有多少欢乐。像他们这样简单朴实原始,你能说人家这对夫妻不幸福吗?
23日 星期六 阴
从昨天下午开始,修整挖掘机挖好的基脚。本想花200元请人干,可我看工作量似乎不大,便决定自己动手。可谁知一干起来才知道也很累人。直到今天中午才把活干完,我本来腰椎就有问题,累一天更是腰酸背痛。我收拾完东西回家,去隔壁邻居家打水。我来到压水井边用手摇柄压水,突然腰椎一阵剧疼。邻居女主人也在,她见状便叫我不要压水,直接去水龙头下放水。又怕我腰疼提不了两桶水,便借根扁担让我挑回去。可扁担绳钩太短,我弯腰困难,她干脆帮我把两桶水挑到我家去,这真让我感动。其实她年纪与我相当,但却风风火火,比我干练得多。所以说生命在于运动,劳动人民身体最强健。
晚上几个老太太坐在屋后路灯下纳凉聊天,我也上前同她们聊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开玩笑问我:“晚上你一个人住这幢瓦房里有没有害怕?若是你逝去的老爸半夜来找你,你会不会吓到?”我笑着说:“自己的父亲来了,有什么好怕的?我还会好好同他说说话呢!”这时一个村里辈份最高的老太太说:“你爸妈不会吓唬你,只会来保佑你的!”我说:“是的,我爸爸妈妈只会来保佑我,庇护我!”老太太说:“你一个人在家,弄饭也不方便呀?”我说:“还好!”她说:“我明天给你摘点青菜过来。”我忙说:“不用不用,谢谢了!”
24日 星期日 阴
今天铺垫层。所谓铺垫层,就是用细沙、河卵砂和水泥兑水搅拌均匀,铺在基脚最底层,一般铺十几公分厚。
一大早,建材店就把水泥送了过来。七点多,泥工师傅们都陆续来了,五个师傅,三个小工。他们接电线给搅拌机通电,接潜水泵皮管从水塘抽水,并在基脚壕沟上铺设简易栈道,以利于小工推斗车通行。三个小工中两个女的,另一个男的居然是我妻子娘家堂姐的儿子。那堂姐夫妻本身脑子就不灵光,生的儿子也傻乎乎的,居然不会叫我姨父,只会傻呵呵笑,但有的是力气,一身键子肉,做小工是个好手,在狭窄且不平整的栈道上用斗车拉水泥浆料和砖块,又快又稳从没有失误。小工中的重活都是他干了。他娶了一个脸部烧伤的女人做老婆。他老婆很依赖他,每到下午便给他打电话。另两个做小工的女人同他逗趣:“是不是你老婆又在想你了?”他不答,只傻呵呵笑着。
中午时分,垫层已铺好一大半。大家收工吃中饭。我们一起来到焕青家,坐了满满一大桌。共有八个菜:芹菜炒牛肉、茭白炒肉、鸡蛋肉汤、卤猪面、油渣、豆腐、毛豆、苞菜。菜是焕青老婆炒的,口味不错。老公包工赚得钱到,女人忙些累些也开心,再说也只是中午一顿饭。师傅们还喝啤酒,当然控制了量,只喝一瓶。我不喝酒,只吃了一碗饭。
吃过午饭,师傅们或坐在一起吸烟聊天,或拿张装模板用的胶板铺在地上席地而卧,休息到下午两点才继续工作。不到五点,垫层铺完,师傅们骑着摩托各自回家了。明天开始砌墙基。
25日 星期一 多云
今天砌墙基。师傅说要砌两天,后天装地圈梁模板。焕青说扎钢筋、浇铸地圈梁只有在中秋节后了。他邀我晚上去镇上餐馆吃饭。我这幢房子的装模板业务他介绍给了一个专业装模板的老板,那老板为表谢意,今晚请他吃饭,那些泥工师傅都会去。我谢绝了。在外做了几十年生意,那时师傅们介绍生意,我们这些店老板不但要请吃饭,还要给回扣。想不到乡下也这样,只是焕青他们七八个人,一年可以造几幢房子、介绍几单业务呢?
农村乡镇这些建筑相关的从业人员都有团队,或者说有协作关系。他们互相结交,相互介绍生意。焕青那样的泥工包工师傅是老大,送沙石砖块的、装模板的、浇水泥板的,甚至镇上卖钢筋、水泥的商户,都对他们尊敬有加。因为事主(特别是我们这种外地回家建房的)没人脉没经验,师傅介绍谁,事主大概率就请谁。所以他们经常有人请吃饭喝酒。那些请吃的人也发了些财。有个叫安仔的人,开车帮人拉沙石砖料,还会浇铸地圈梁和水泥楼面。凡是焕青承建的房子,沙石砖料的运输和浇铸水泥的业务都被他包揽了。一年到头忙个不停,很赚了些钱。
26日 星期二 晴
今晩村里放电影。我已经许久许久没在老家看过露天电影了,没想到这次回来建房遇上了,真有点喜出望外。
吃过晚饭,我端个凳子往村子后面的村委会走去,电影在村委会院子里放映。按我以前的经验,放电影是乡下最轰动的事。当年放电影,整个大队几个村子的人都会来看,甚至还会邀请外村的亲戚来观映,盛况空前。现在农村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看电影的人估计要少很多,但百来个应该有。可我走到院子里一看,顿时惊掉了下巴,院子很大,可里面竟然只有两三个人在观映。放映员见我进来,热情地端把椅子让我坐,还给我敬烟。我无比惊讶地问旁边一个村民,怎么才这么几个人?他说等会儿可能会有十几个人。我又不甘心地问放映员:“现在乡下放电影真的都只有这么点人看吗?”放映员说大的村有一百来个人,其他大部分村都只有十几个人看。他还说,现在放的电影叫公益电影,是县广电局布置的仼务。他拿出一张表格让我和另外两个观映的村民签名并填写电话号码,还用手机录了一段视频,用以回县局证明他来这里放映了。
电影放映了很久,才三三两两来了几个本村的老太太和小孩子,别的村子一个人都没来。我数了两遍,包括放映员一起才十五个人。老太太凑在一堆聊天,小孩子们骑着儿童自行车在院子里追逐玩耍,没有几个人在认真观映。
以前大队放电影,本村的自不必说,附近村子能来的人也基本上都会来。乌泱泱几百人,甚是热闹。有人卖花生、葵花籽等小吃,热天还有人卖冰棍。过去的热闹和现在的冷清形成强烈反差。我的心里无比震撼,也无比失落。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产业也濒临消亡,再也没有以前的盛况,我的心情异常沉重。虽说现在家家有电视,人人有手机,露天电影的没落不可避免。但我还是为之叹息,为之伤感。青壮年都外出打工谋生,农村的空心化现状让人触目惊心。公益电影号称传播正能量,振兴乡村文化,推动乡风文明建设。初衷很好,可没人观看,一切都是空谈。
家乡许多美好的记忆都变得面目全非,让人唏嘘。我不敢奢谈乡愁。正如作家刘亮程说的,乡愁是留给城市人的。我也觉得,乡愁是城市有闲阶层人士的雅趣闲情。我只是为过去唱挽歌。
27日 星期三 晴
今天停工,墙基已砌好。焕青他们又要去另一个工地干活。乡下这些民间建筑队就是这样,同时承接几处工程,这边干几天,那边干几天。后天中秋节了。只好等节后装模板、扎钢筋、浇地圈梁了。
明天回县城,妻子儿女也会从赣州回来过节。傍晚,我沿着村前水泥路又去田间走了一圈。经过祠堂前一口水塘,见好几个人在吆喝塘里的鸭子上岸。三、四户人家的鸭子都在这里戏水,可上岸后却都能自动分开,在呱呱的叫声中各回各家,不会搞混,这真是奇了!远处有人牵几头毛色黄白相间的杂交牛归来,母牛哞哞叫着,呼唤落在后面的牛犊。小牛犊在后面玩耍了一会,尾巴一甩,一支箭似的追上了它母亲。道路两旁的晚稻已转黄色,丰收在望。好一幅悠然自得的乡村美景!
路遇的乡亲都热情地同我打招呼,我也微笑回应。虽只是寒喧几句,却依然感受到乡情的质朴和温暖。我信步前行。这时天已向晚,太阳西垂,一轮落日肃立在远方地平线上。她默默地注视着我,我也驻足凝视着她。我忽然动容,这是我家乡的太阳!她给过我无数的温暖和热烈,驱除过无数的寒冷和黑暗。一晃六十余年过去,如今她看着我,依然像一个慈母凝视着她的儿子。我只是一个家乡的浪子,几十年在外商海浮沉,为名为利甚至为情,有过许多挫折、许多伤痛,并没有取得什么成就。这次回老家建房,也是勉强为之,远不是衣锦还乡。可她还是接纳了我,抚慰着我,没有嫌弃,没有责备。我的眼眶都湿润了。
这是我的家乡,生我养我的地方。这里的土地,长眠着我的祖先。我的生命、我的血脉源自这里,我永远不能同这里割裂。我已二十八年没回过老家过春节,待房子建好后,一定年年回来过年,感受浓浓的家乡情,聆听除夕夜漫天的鞭炮声。我要对我的子孙说,永远不要忘了家乡大门口村,因为这里是我们一切的源头,我们的根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