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色 温 柔
算起来,除了父母去世时我在老家住过几晚外,我已二十八年没在老家过过夜了。虽然每年过春节我都会和兄弟子侄一起回来贴春联、放烟花炮竹,但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完事便回城里,从没有在老家住过一晚。去年下半年回来建房,我在老家前后呆了几个月。但那时是冬天,我又孤身一人,所以除了感到寒冷和孤寂外,我一点也没感受到夜的美好。
直到前些日子同妻子回来装修新房子的外墙,在老家住了二十多天,才真正感受到家乡夏夜的温柔和美丽。
夏天的夜和冬天的夜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冬夜寒冷且冷清,特别是那时我一个人在老家,更觉得孤独、压抑甚至还有点悲观。而夏天的夜,温婉柔美,让我无比的舒适和熨贴,如沐春风。
夏天的夜黑得相当迟。我每天晚饭后都会出去散步,在田野里逗留。这时已晚上七点了,夕阳还停在地平线之上。去年冬天,不到六点天就全黑了,外面见不到一个人。而现在夏天,快八点了,西边的天垂却还明晃晃一片,四周的云彩边沿都镀上了一层亮色,恢宏辽远的天幕蓝得让人心醉,极其华丽。在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里,只有人造的灯火通明,哪能见到这种大自然壮丽的奇妙景色。
我在暮霭中的田间留连忘返,直到夜色将田野全部淹没才往回走。回到家里,妻子也刚刚结束同一群邻里老太的闲聊回来了。妻子跟着我多年在外,回到老家居然如鱼得水,同这些老太太聊得火热。她们天天晚上聚在一起,都聊些家长里短的事。不是谁家的儿女有良心、孝顺父母,便是哪家的媳妇能干,弄完自家的农活,还去外面打零工,赚一百多元一天。妻子同她们关系融洽,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这些邻居纯朴热情,每天都有人给我们送辣椒、黄瓜、茄子、豆角、蕹菜……甚至还有西瓜,让我感动之余又有点不好意思。
妻子去洗浴休息了,我端个椅子,坐在老宅旁的大樟树下面。这时已是九点多钟,大地结束了一天的狂躁灼热,终于真正进入了静谧清凉的夜晚。我打着赤膊穿着短裤,好像没有一点形象。但这不是在城市,这是在自己的家乡,又是夜晚,所以我无所顾忌,怎么舒适怎么来。晩风吹拂着我的肌肤,让我感到无比惬意。头顶上的樟树枝叶摇摇摆摆,起起落落,婀娜多姿。时下是农历六月初,只有一小瓣月牙儿可怜兮兮地悬在天幕上。月明星稀,月弱的夜空则星光璀璨。满天星斗像满天雪花一样,洋洋洒洒铺满整个天穹。这是我的家乡啊!我少壮离家,此时归来已满头华发,可家乡依然如此温柔待我。夜色温柔,晚风温柔,连星光也温柔。在这温柔可人的夏夜里,古樟上的树叶在絮语,草丛里蟋蟀鸣叫,虫儿吟唱,田野的蛙声也随风传来。我静坐聆听,仿佛在用心同这天地间的声音交流应和。好多年没拥有过如此安逸迷人的夜了!在外几十年,为生存拼搏奋斗,疲惫不堪。只有在家乡这温柔和仁慈的夜里,我粗砺坚硬的心才变得温软柔和。我才放下所有戒备,卸下所有铠甲,毫不设防地轻松面对一切。
夜更深了,整个村子都沉浸在深邃的夜色中。此时的城市肯定灯火辉煌,夜生活正酣。而家乡的夜却丝毫没有被尘世繁华所染指,依然保持着造物主最初赋予的那种纯净和质朴。我沦陷在家乡这醉人的夏夜里无法自拔,我端坐在椅子上,也成了这夜色中的一部分。
天上繁星点点,满天星斗灼灼争辉。银河纵贯夜空,浩瀚无垠。突然我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旋即倏然消失。小时候听老人们说,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其实相对这些星星,我们栖身的地球都小得可怜。至于人类,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人哪能同星星相对应呢。人把自己比作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尘世的人啊,欲望和野心太大,所以才有无穷无尽的人间悲喜剧。
人要怎样才能没有痛苦和烦恼呢?要怎样达到忘我甚至无我的境界呢?人类怎么才能消除苦难呢?世界怎样才能实现和平呢?在这安静祥和的夜里,扯这些似乎有点煞风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算了,懒得去想这些话题。屋里传来妻子的鼾声,能够坦然安睡也是一种幸运和福气。我起身进屋,我也要去睡了。
明天,或许是新的一天。
阳 光 灼 热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是《水浒传》里的一首诗,描写了炎夏的酷热难当、农夫的辛劳悲苦和富贵阶层的悠闲舒适。二、三十年前,我在老家当了差不多十五年农民,真正领教了农村炎夏的威力,那真的是如汤煮、似火烧!
那年我高考落榜,只得回乡务农。走进田野,正是七、八月盛夏三伏天,天地间如火炉般滚烫。我刚走出中学校门,文弱书生一个,就一头扎进“双抢”劳动中。那时的辛苦劳累,真是终生难忘。
首先是收割早稻,那时割稻子全是手工。天上赤日炎炎,田野热浪滚滚,我们弯着腰割禾,躬着身踩打禾机打禾,汗如雨下。忙里偷闲腾出手抹一下脸上的汗水,汗水却常常溢进眼帘,把眼睛都咬得火辣辣痛。身上的衣服湿得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似的。稻草屑、谷粒落进领口里、手臂上,又粘又痒。白花花的太阳像个残暴的魔王,狞笑着放射出无穷无尽热辣辣的阳光,整个田野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让人热得难以忍受却又无处可逃。好多年后我同几个朋友去洗桑拿,去过一次便再也不想去了。娘希匹老子在家种田时,三伏天在田野天天免费“洗桑拿”,早洗够了也洗怕了。现在还花钱去找这个罪受,不是烧坏脑子了?从此再不去那地方了。
割完早稻立即就要犁田、耙田,插晚稻。人们弯着腰插秧,背上太阳暴晒,面前热气蒸腾,稻田的水都烫脚。我那时想,这世上怎么会有“双抢”这种炼狱般的残酷劳动?天气最热,劳动强度最大。我们南方的农民却每年都要经历一次,这种苦和累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那都是二、三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应该好多了,农村犁田耙田、割禾打禾都用上了机械,莳田也是抛秧。现在种地比我们那时轻松多了。
去年下半年,我回到家乡拆除老宅重建新房,前些日子又回来准备装修新房外墙,正好赶上三伏时节。师傅们干了几天活要回家收割早稻,我只好等他们搞完“双抢”再复工。呆在家里无所事事,便决定去田野走走,体验一下久违的家乡三伏天的酷热。我戴了顶新买的草帽,还带了瓶矿泉水,便往外面走去。
这时还不到中午十二点。可能是因为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田野里干活的人不是特别多。有人雇收割机收割早稻,有人开着小型机械犁田,有人在水田里抛秧,零零散散,一点也没有我们那时“双抢”时人多势众、热火朝天的样子。干活的都是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全世界可能也只有我们中国农民,一大把年纪了还在高温酷暑中劳作。不过今天还好,田野有风,但阳光灼热,风中挟裹着热浪。我走了不到一里路,浑身都是汗,便在路边的树荫里休息一会。
天已晌午,太阳雄居天空正中,毫无顾忌地向大地倾泻着它的热量。我从树叶的间隙里瞄了它一眼,白花花的阳光无比刺眼,我觉得好像产生了幻觉,仿佛自己处在一个不真实的、虚幻的世界里。
这时一阵“突突”的马达声传来,一个邻居骑着一辆装满稻谷的三轮摩托开了过来。我招呼他在树荫里停下休息一会。他比我大几岁,打着赤膊,草帽也没戴,浑身晒得黑黝黝的。我问道:“怎么不戴个草帽?”他笑着说:“几十年都没戴过,早已习惯了。”我递了一支烟给他,同他聊了起来。闲聊中得知他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他同老伴在家带孙子孙女,种了十来亩地。我说:“你都六十大几的人了,还种那么多地干什么?”他说:“人家七十多还在种田呢,我们不种田吃什么,喝西北风呀?”我一时竟无言以对。
是呀,不种田吃什么?他快七十了,还在自食其力,不敢稍微松懈。这是农村老人的普遍现状,他们劳累一生,到老了也无法安逸。每月才领一百多元的养老补贴,不种地怎么维持生计?我无法理解,我们GDP不是全球老二吗?我们不是给了第三世界国家许多无偿的援助吗?甚至还给予外国留学生丰厚的奖学金,为什么对本国农民却不能多给予一些关怀呢?
国家政策应当向底层群众倾斜,农民应当被善待。这些老农年轻时流血流汗,交公粮购粮,交农业税,为国家作出无私奉献。现在老了,应该得到起码的养老保障,他们有权利过上有尊严的生活。但现实却是,贫穷的无人雪中送炭,富足的却一直锦上添花。这样公平合理吗?一个国家的文明,应当体现在它如何对待国内的弱势群体上。真心希望决策者们能够体恤民情,提高农民养老金,让广大农民也有获得感,有幸福感。
这时已是中午十二点多了,农田里劳动的人们在陆陆续续上岸回家。天太热,我也坐上邻居的三轮摩托回村了。
太阳附视大地,放射着灼热的光。
荒 草 萋 萋
在我以前的印象里,家乡是干净的。这个干净,不是指整洁和卫生,而是指村庄、田野甚至山坡上,没有乱七八糟的植物。村里房屋密集,巷道狭窄,根本没有野生植物生长的空间。田埂上也只长些低矮的小草,那时村里的人们都在家种田,田埂被人踩踏得光洁平整。而村边的山坡,由于村里人家家户户养猪,山坡上青草都被人们铲去垫猪圈,地上的荆棘茅草也被农妇们割去做烧火煮饭的燃料,光溜溜的只剩些杂乱的松树了。
而现在,却到处都是野草,就连村子中央都长满了杂草。那些倒塌废弃的老宅遗址,长出的树探出院墙指向天空,里面的茅草甚至比人还高。村边的山包山坡更是树木葱郁,枝叶葳蕤,遮天蔽日绵延几公里,地面茅草荆棘遍布,密不透风,仿佛是原始森林地带。而稍远一些田野的田埂,也长满了野草杂树,根本无法通行。那些田野我以前相当熟悉,现在却感觉有点不认识了。
这是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家乡,现在在我眼里居然蒙上了一层陌生和神秘的色彩。为了重拾记忆,我决定去田野走走看看。
下午六点,太阳已偏西,暑气已消退了很多。我往田野走去。村子周边的水田都种了水稻,稻田之间修建了几条机耕道,用于三轮车和修割机通行。其他田埂便基本无人行走,于是长满了茅草。我以前在家时这些田埂行走方便得很,现在却无法通行,几乎丧夫了路的功能。无人耕种的水田,全成了杂草丛生的荒地。
我走出村前的那片稻田,沿山坡边的大路往东边最偏远的水库走去。这条大路以前被人们踩得溜光,但现在被路边的野草和荆棘蚕食了不少路面。步行两里路,我来到水库边上。这里是我们村子整个田野的最高位置。站在水库的堤坝上,可以看几个村子的田园风光。可现在我几乎不认识这个地方了。以前水库边上有一座砖瓦窑,是我们村的“村办企业”,那时附近村子的老百姓建房,基本上都是来这里买砖瓦,这个砖瓦场很红火了一段时间。可在那荒诞的年代里,这种“资本主义的尾巴”终究长不了,后来便关停了。现在这里全变了样,那座窑可能很多年前就倒塌了,包括旁边以前打砖做瓦的宽大敞亮的场地,也全被乱七八糟的茅草、荆棘和树林覆盖,那些树高大茂盛,绝对有十几年的树龄。山坡上窑场工人住的房屋也早已被夷为平地,上面长满了松树。外人过来,绝对想不到这里以前曾有过一个红红火火的砖瓦场。
这还不算什么,更让我惊讶的是水库前面的稻田,全撂荒了。这些稻田处于水库跟前,水源最好,以前都是肥沃的良田,现在居然全抛荒了。放眼望去,目力所及的地方,至少有几十亩土地荒芜,田里长满齐膝深的水草,绿油油像一片大草原。地势较高的田地,田埂上、甚至田中央也长满杂树。真是暴殄天物啊!
我以前在家务农的时候,人们除了耕种自己的责任田,还会开荒。只要能种庄稼的地方,哪怕是山脚下的冷水田,或者偏远地段的边边角角,都会被勤劳的村民开垦出来种上农作物。那时的农民没别的门路,只有多种一点地才会多一些收成。我记得那时和妻子开垦一条溪流边的一小块水草地。我们用三齿钉耙开挖,谁知那水草地里有一个蛇窝,我挖到中间,竟然一耙挖出几条泥蛇。这种泥蛇没毒,但膈应人。想想那时为了种地,我们连这种恶心的地方都开垦,而现在却大把大把的良田撂荒,这实在是令人疼惜的事。
我分析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根本原因就是谷贱伤农,种田不能致富。年轻人不愿务农,都出去打工赚钱了,留在村里的都是一些老弱妇孺。他们能把村子周边的田地种好就不错了,离村子几里路远的,还有地势较高灌溉不太便利的稻田,实在无力顾及,只好撂荒了。不仅是我们村,周边几个村子大同小异,都有这种撂荒的情况。
政府为了保证国家粮食安全,推行了严格的耕地保护制度,划定了18亿亩耕地保护红线。而现在,窥一斑而知全豹,处一隅可观全局。从我们村,再到镇上、县城、市里甚至全国,撂荒的田地,以及各种房地产开发、工业园区开发等等城市扩张所占用的土地,数量绝对是惊人的。18亿亩耕地红线是否守住,令人担忧。
太阳快要下山了,晚霞似火,西边天空红彤彤一片。我举步回村。沿途树林蓬勃汹涌,繁茂无比,脚下的路也被野草和荆棘霸占了大部分。我没想到植物会如此疯狂地同人争夺地盘。而现在看它们似乎取得了不小的战果,它们的势力范围扩张了许多。
我们离开了家乡,抛弃了土地,土地也在抛弃我们。路边的茅草杂树在傍晚的风中舞蹈,我却只能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