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极其漫长的路,穿着绿色手术服的护士从我和父亲的手里接过了载着母亲的轮椅,推进了闲人免进的手术室,看着门缓缓地合上。短短的几秒感觉用尽了一生的力气都无法跨越。回头看见父亲,眼眶胀的通红,嘴唇紧紧的抿在一起。
平时鲜少见父亲表露自己的情感,看见父亲这样极力隐忍自己的情绪,哽咽在喉咙里的苦涩瞬间蔓延开来,连手指头都苦的发麻。我们默契的错开对方的眼神,看向不同的方向。
透过玻璃的太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入院前一天,父亲亲手为母亲剃了头,一把剪子,一个自动剃须刀,母亲坐在卫生间,双手紧握,放在膝盖上,鼻尖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父亲竭力地活跃气氛,说从未见过这么标致的头,等明年治疗结束,头发长出来,我们俩就可以做兄弟了!母亲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哭了,父亲握着母亲的肩说:没事的,没事的…
手术之后是漫长的恢复,接下来的大半年都是医院的住客,在每一个日月交替的光明黑暗里。刚做完手术的那几天母亲身上插了至少有六个管子,有的深至肺腑,有的深至心脏,因为插着胃管,连轻轻的呼吸都疼,生活无法自理。父亲一直守在床边,彻夜不眠,租了一个小床睡在母亲的病床旁边,一碰就嘎吱嘎吱的响,怕影响病房里其他的人休息,几乎不翻身。他在手上绑了一根绳子,另一端绑着母亲的小拇指,这样母亲只要有些微的动静,父亲就可以第一时间知道。我从不知道平日里闲散的父亲可以细心至此。
那段时间甚是难熬,寒冬腊月的天气里,冻的人心都碎了。母亲的肚皮上由上至下开了一道足足贯穿了整个胸腹的刀疤,像一条骇人的小蛇攀爬绕在身上。好多事情父亲没有告诉母亲,比如手术有多危险,比如她胸腔里有三分之一的脏器被切除,比如未来日子里的反复。每当母亲问起,父亲总是低声温柔的笑着,握着母亲的手说没事的。
母亲不常说疼,她总是自己忍着,因为药物的作用经常呕吐。我曾想辞职去照顾母亲,被父亲拒绝了,他们竭尽所能地想要不打扰我的生活和工作。即使在我看来这是可以随时抛弃的东西,在他们看来都视若珍宝。
她打小便对我严厉到苛刻,记忆里几乎没有对我表露过疼惜与喜爱,我总是谨小慎微的去猜测她的心情。如今人生活了四分之一,吃的米多了,愈发的可以理解我的母亲,父母也不是生来就会做父母,她太爱你了以至于不会表达,又或许不需要表达,这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是一件她深深的觉得我不需要细究就应该知道的事情。小时候是我不懂得,现在懂得了,就是我该去包容她理解她的时刻,是该我爱她并让她感受到的时刻。
母亲缠绵病榻这大半年,北京从日短叶枯的深秋,到如今蒹葭笼郁的白露,不多不少一个整年。如今可以轻描淡写叙述的,都是曾经无可比拟的心酸。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好在我们一家人不至于走到末路,还好母亲还在。母亲在,家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