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坠下山去,余晖洒在丹子河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像一条条翻出水面的红鲤鱼。
梦生本该在这个时候下水去芦苇荡的浅水中摸几条草鱼,回去给卧病在床的母亲顿锅鱼汤。可他却呆愣地坐在岸边的一块大青石上,欣赏起远山的那座灰石城来,心中还莫名其妙地想入非非起来。
如果一个人突然忘记了自己来时的目的,他一定进入了某种哲学的境地。
正如现在,梦生想到的是,一座石头城有一个名字,那每一块坍塌的石头也应该有一个名字;一条河流有一个名字,河里的每一条鱼也应该有一个名字;河岸的村庄有一个名字,村庄里的树木也应该有一个名字……
梦生为自己刚才一连串的想法而感到兴奋不已,自己出生时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也从未体验过父爱是啥滋味,母亲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梦生,梦生对自己的名字不是很满意,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转念一想,这人生像梦一样活着也挺好,睁开眼是一天,闭上眼就是一辈子。梦生倏忽间有了这种想法,这让他对田里的一棵玉米或河边的一根芦苇即将在秋天里枯萎的现实感到释然。
“奶奶的羊粪球!”梦生嘴里还是谩骂了一句,像是在骂老天对自己命运的不公。蓦地,他从青石上霍地跳起来,侧目看到芦苇丛下的水面上打了一个困顿的浪花,他晓得一条鱼困在了草窝中, 他挽起裤腿跳入水中,没费吹灰之力,就把一条肥硕的大草鱼捏在了手里,这条草鱼足有三斤多重,青脊白肚,眼亮腮红,草鱼在他手中奋力地扭动着,像要对这突如其来的恶运抗争一番,可在梦生大手有力的束缚下,一会便泄了力气。梦生抓紧草鱼,急忙上岸,顺手拽了几根狗尾草,坚硬的草梗铁丝一样穿过草鱼的鱼鳃,从草鱼张开的口中透出来,梦生用手指熟练地拧了一个扣结,草鱼像一个被施了刑罚的囚犯,动弹不得。梦生在衣襟上揩了揩手上的泥水,拎着因空气中缺氧而无力挣扎的草鱼,屁颠屁颠地朝村子里走去。
梦生一边走一边想,一条草鱼陷在草窝里是命,一个人陷在村庄里也是命。“奶奶的羊粪球。”梦生又自顾自地骂了一句,心想自己竟然和一条草鱼的命差不了多少。
梦生拎着草鱼回到村中居住的两间瓦房里,母亲侧躺在炕上,自从母亲得了股骨头坏死这病,行动一直不是很方便,她听到脚步声,知道是梦生回来了,便背对着梦生,问了一句:“梦生,你回来了?”梦生只“嗯”地应了一句,他不想让母亲过多地说话,更不愿打扰母亲休息,他能听到母亲的问候里还有些精神,便心安了。
梦生在外屋蹲下来开始收拾草鱼。他用一把宽刃的刀子先是把鱼的鳞片刮掉,鱼的腹部鳍下方可以看到一个隐蔽的洞穴,他把刀尖刺入洞穴的同时,心也跟着颤抖了一下,就在那一刹那间,他脑海中闪出一个羞于说出口的念头,这念头更像是藏在心中的丑恶,这丑恶像一道闪电似的一亮便隐匿在云层中了。
鱼的腹部被刀锋豁出了一道口子,一股鲜红的血水从刀刃处流出来,他迅速取出鱼的内脏和腮,留下一些可以吃的内脏放入一个铁盆中。梦生起锅烧油的空当,看见草鱼在盆里动了一下,鱼翻身未遂的动作让梦生产生了一丝丝的怜悯,随后就被锅里温热的油浇灭了,油沸腾了,发出滋滋的响声,梦生一咬牙,把收拾好的草鱼放到油锅里,一股香气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
母亲经常在梦生面前提及父亲的死,从小到大,不知说过了多少次,每次母亲都叹息着说父亲为一只山羊死的不值得。
那时梦生还没出生呢,父亲刘守山就生活在这个叫砬子山的村庄里,除了种地放羊,村里的人似乎与山外隔绝了,没有人会想着走出山外去过另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无论怎样,祖辈留下的东西都是好的,山上的灰石城不能丢,山下的丹子河不能丢,砬子村的房子不能丢,村里的土地,树木,牛羊不能丢,唯一丢掉的,是走出去闯荡的一条野心。
三十多年前,父亲刘守山娶了邻村的母亲白水芹也简单得像做了一场梦,刘守山把一头牛和两头羊赶到白水芹家的院子里,套上一辆马车就把媳妇接回到家里来,山旮旯娶亲大都用这种交换方式,男方多了一口人,女方多了几口大牲口,谁也没亏着谁,又都像是占了谁家的便宜似的,心照不宣,嘴里不说,心里头也都偷着乐。
刘守山对妻子白水芹还算是挺好的,平日里除了种点园田地,家里还养了十几只的山羊,大到播种施肥,小到割草喂羊,家里家外被刘守山侍弄得井井有条,刘守山像一牛勤勤肯肯的老黄牛,任劳任怨地操持着这个家。没过多久白水芹就怀孕了,刘守山变得更加殷勤,什么事情都舍不得让媳妇干,而且还变着法地为媳妇做着可口的饭莱。
可就在这一天,刘守山却出事了。
丹子河的河水在这个秋季无疑是冰冷的,河中央有一道人工修筑的堤坝,它像一堵墙,拦截着流走的河水,河水浅的时候,上游的水位安然地存放在堤坝上方,形成一方静寂的平湖,这时的堤坝就是一座桥,人们从南村到北村,可以自由地穿梭,桥面不算宽,但一辆自行车,手推车是足可以过去的。如果遇到雨季,河水上涨,堤坝会被湍急的河水淹没,河水从桥面上流过,倾泻而下,形成一个一米落差的小水帘,水流向下游宽阔的水域,缓解了上游水的压力。听着哗哗的水流声,谁不觉得这是山里听到最好的音乐呢?
如果水速不大,桥面上会溢出一层薄薄的水流,像一面透明的镜子,人们可以挽起裤角,脱下鞋子,赤着脚过桥,流水清洗你的脚丫,痒痒的惬意得很,有时会有一两条小青鱼撞到你的脚面上,这种丝滑的碰撞,就如同初恋时不小心触碰到对方的手,丝丝凉凉的,触动你心头那根敏感的神经。
刘守山赶着几只山羊从坡上回来时,由于昨夜的一场雨,河水在桥面上已经形成了一道水帘,哗哗作响的流水声似乎从未被路过的风剪断过。
本来堤上这道薄薄的水帘并不会给刘守山的山羊过河带来多大的难度,可今天不同,今天刘守山放的几只山羊中有一只是刚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小奶羊,当山羊们顺着并不宽阔的堤坝过河时,这只小山羊被水帘上的一只河螺滑了一下,一不小心就滑入了下面的河道里。
刘守山看到后,顾不了那么多,跳下水去救小山羊,刘守山本来是会水的,按理说救一只落水的小山羊也不是件很难的事情,可是刘守山一下水便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先是水凉得让他的腿抽了筋,他手中抱着落水的小山羊吃力地向岸边划去,小山羊落水后好像受到了惊吓,不自觉地挣扎起来,这让刘守山失去了方向感,他在水中原地打转,迟迟接近不了岸边。
刘守山想试试水的深度,不行踩着水底的河石也能挪到岸边,这一踩不要紧,让他猛地呛了一口水,水下面像是被人掏空了似的,深不见底,他想浮上水面,可水下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往下拉他的腿,他感觉有一股强大的水浪推着自己不听使唤的身子向下游拉扯,接着一些水草像蛇一样缠住了手脚,挣也挣不脱,就这样,刘守山连同落水的小山羊一起沉入了水流中,不见了踪影。
待其余过了河的山羊时时寻不见主人,便“咩咩”叫着独自回到了自家的院中。
白水芹正在屋里做饭,见羊群独自回来,不见了丈夫和刚出生的小山羊,心中闪出一丝不祥的预感,她扔下手中的柴禾,随后魂不守舍地向河边跑去。
经过村里人一天一夜的打捞,村民们在下游一处水流湍急的迂回地段找了刘守山的尸体,长长的水草丝网一样缠着刘守山的身体,上岸后,他的手臂还紧紧地抱着溺水而死的小山羊。
因肺部呛水窒息而亡的刘守山,静静地躺在岸上,白水芹则两腿平坐在岸边,弯着腰身,双手拍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甚至几度昏厥过去。
村民们买了口棺材,将刘守山草草地葬在了东山的阳坡上,白水芹挺着怀孕的肚子,几个月后,生下了儿子,从此,白水芹拉扯着梦生一点点长大,母子俩相依为命,白水芹至始至终也没有改嫁他人。
梦生通习水性,或许是天生的。
从小梦生跟在母亲身边放羊,每次走到有水的地方,无论大河小溪,梦生都会去水中摸一些鱼虾,他还用芦苇荊条编一些卧子,放一点鱼饵,沉到水草里去,等放羊回家时顺便起回卧子,那些贪吃的鱼虾被困在卧子里出不来,成了梦生的笼中之物。
丹子河里什么鱼都有,黑鱼、草鱼、鲫鱼、鳝鱼、泥鳅、浮鱼、葫芦片、穿丁子、 黄骨鱼……没有梦生捉不到的鱼。
鱼捉得少了,梦生母亲便做成鱼汤鱼酱,捉得多了,梦生就把鱼放到镇上的集市上去,卖些钱换一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生活用品。
梦生就像一条游刃有余的鱼,在丹子河岸边一生活就是四十年。
鱼汤的香气无孔不入地在屋子里钻来钻去,一会就把整个屋子充满了。梦生掀开锅盖,一团云一样的白雾从锅沿边涌出来,放些味精、蒜沫、香菜叶,一锅鲜美的鱼汤就出锅了。
梦生从橱柜里找出一个大海碗,拿勺子舀出鱼身子肉肥的中段放出碗中,又舀了一些汤,放到母亲炕边的小方桌上,再盛两碗米饭,便招呼母亲吃饭。
母亲起身不方便,梦生去扶母亲起来,一丝丝疼痛袭击着母亲的腰部,母亲咬着牙齿,面部浮出痛苦的表情,梦生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他想为母亲做手术去治疗她的股骨头坏死,他听说医院有一种人造的股骨头,换了母亲就可以正常下地走路了,可手术费用太贵,他的家庭暂时还承受不起。
梦生家是村里的穷困户,又是低保户,家里几亩旱田地,十几只山羊,两间小瓦房是全部的财产。平时靠政府每月发放的五六百元低保度日,根本没有积蓄可用,梦生听说上面有针对乡村的医疗政策,年底可减少些手术费用,可对梦生来说,几万的手术费算是个天文数字了。
丹子河一面是残暴的,一面又是仁慈的,它伤害过一个人,有时又会成全一个人。
如果不是那天的偶然事件,或许梦生这条草鱼会永远被困在这片河滩里。
那天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丹子河的河水依然不舍昼夜地流着。夕阳挂在树梢上,准备好一天中最后的下落过程。
梦生手持一根细长的荊条,赶着他的羊群经过堤坝的时候,刚好见到几个从邻村学校放学的小学生从对面走过来。梦生把羊群赶到堤坝北边的一处平整处,让放学的学生从南边先过河,等学生过来了,他再赶着他的羊群从北岸过河回家。
其实堤岸上是没有水流的,可水流过的水泥路面上有的地方结有一层绿色的苔藓,潮湿的苔藓很湿滑,一不小心就会被苔藓滑倒。
学生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组,小心翼翼且有说有笑地走在河堤上,对于他们来说,过一条河或许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过一条河往往像吃一顿饭睡一宿觉一样平平常常。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出了差错,就像一个人吃饭时被烫了舌头,吃鱼时被鱼刺挂到了食道,喝汤时被汤汁呛到了鼻腔,一切都来得那么巧合。
一个三年级的女孩子不小心踩到了一块湿滑的苔藓,随着身体倾斜,重心失控,她从堤坝上跌了下去, 扑通一声,坠入了堤坝下的河水里,河水不是很急,但是还是缓缓地把女孩往下游带,堤坝上的孩子们被眼前的一幕惊愕住了,看着水中挣扎着的同学,不禁大声呼喊起来。
当“救命”的呼喊声随着一阵风传到梦生耳朵里的时候,他预感到一丝不妙,他丢下羊群,跑上堤坝,在女孩子们的呼喊处,见到落水的女孩子还有一点点身影露在水面,女孩双手在水里不停地乱划着,看来女孩不识一点水性。
岸上的女孩子看到梦生跑过来,急喊着:“叔叔,快救人!”梦生想都没想,纵身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他像一条鱼一样游向女孩子,他用双手托着女孩的一条胳膊,用力往水面上抬,梦生尽量让孩子的头浮出水面,以免被水呛到了肺。
其实梦生没费多大力气就把落水的女孩拖到了岸边,这时岸上路过的几个村民也跑过来,帮助梦生把女孩拖到岸上的一块平整处。女孩呛多了河水,意识模糊。几个村民和梦生把女孩倒立着,控着女孩的身子,浑浊的河水从女孩的口中不断地流出来。
梦生多少懂得些落水急救的常识,他叫村民把女孩平放在地上,双手交叉一下一下按压女孩的心脏部位,按压几下后,梦生口中猛地吸入大量空气,然后打开女孩的口部,把空气猛地吹入进去。梦生从来没尝试过这样的急救方式,他只是在电视中看到过,可人命关天,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他也只能照猫画虎,跟着自己的意识去做。
反复几次过后,一滩污水从女孩口中吐了出来,女孩咳嗽了几声,身体一伏一抖,心脏恢复了跳动,女孩在梦生的施救下活了过来……
女孩的父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得知梦生救了自己的女儿,也不知如何报答这份救命之恩,满脸热泪跪在梦生面前,咣咣地给梦生磕着响头,梦生从未见过这种阵势,也跪在了地上回敬着落水女孩的父母。
梦生仿佛看到一把锤子敲击着山体,咚咚的响声回荡在山谷里,整个村庄都被这不绝于耳的声音震颤起来。
梦生一时间成了村子里的英雄,他的救人事迹被村里报到了镇上,还被评为了见义勇为的英雄,市里的报社还来了记者,专门采访他的事迹,发表在报纸的显赫位置,镇上还下拨了一笔见义勇为基金,村里答应帮梦生的母亲做股骨头坏死的手术,希望她能站起来走路。
那些天梦生感觉到有一个大大的圆圈光环罩在头上,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再觉得自己像困在芦苇荡里的一条草鱼。
对于梦生来说,下水救人其实并不是一件什么难事,以他的水性,就像从河里摸一条鱼那么简单,而简单地摸一条鱼,竟让他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想想这些,有时他还真是羞愧难当。
梦生每天依然赶着他羊群,走在丹子河的岸边,走在夕阳下的村庄里,有时他挥挥鞭子,便把羊群赶下了灰石城的山坡,此时的夕阳像一个醉酒的壮汉,也跟着一个趔趄跌下了灰石城的山崖。
这天梦生在丹子河边放羊,他坐在一块石头上,静静地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 恍惚间他看到了水中的父亲,父亲正抱着一只小羊,拼命地向他这边游来,他像中了邪似的,一个猛子跳入水中,他想去救父亲,去救水中那只溺水的小羊,可父亲和小羊并不存在,他在水中扑通了几下,顿感浑身无力,仿佛一身的水性突然间消失掉了,他被水流压了下来,他拼命地向上游,向上游,他感觉自己身上瞬间长满了鳞片,变成了一条草鱼,并莫名其妙地在水中自由呼吸起来……
次日,梦生家怀孕的母羊诞下了一只雪白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