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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本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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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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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

雪凝过后的第二年夏天,李二黑屁颠屁颠地扛着最后一根杉木往家赶时,还是被逮了个正着。李二黑被带到林业公安分局重案组。王大庆亲自参加审讯。按说,这类案子一般由一般干警审审、问问也就得了。可局长王大庆说我得审审。

王:你一共偷了多少根杉木?

李:不知道。我不是去“偷”,是去“扛”。

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扛”的?

李:雪灾过后。

王:雪灾过后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你“扛”了多少难道没有数,非得我们说吗?

李:一天两趟,扣除下雨天,我凭劳力扛了一年多才勉强够一幢房子的木料,被你们叫停了。

王:这么说我们错了,不该叫停是吧?

……

从前个月起上面有文,审案一律要求电脑现代化办公,不再用笔作记录。这给林业公安分局带来了难题:局里都四十好几甚至有的快退休的人了,不要说用电脑记录,连电脑简单的开机关机杀毒有的也得琢磨半天。无奈,只得向社会招了个熟悉电脑的小伙子作记录。小伙子待王大庆局长问完主题,自己再补问李二黑的基本情况,电脑固定格式的审讯笔录也就打印出来了。从电脑现代化办公后局里基本没发生什么案子,王大庆局长得试试。

南方雪凝那年,也就是2008年冬天,历时一个月有余,大雪封山,断水断电无信号。诸方面受到严重损失。单南坡国营林场遭受的损失就不可估量:成千上万公顷的杉木被大雪压翻倒垮在地,即便是不压翻的,树尖尖大部分也都给压断了。南坡国营林场位于力丰城南,是个老场了。它始建于五十年代末,开始时属省管单位,六十年代改属州管,再后来改为县管。“国营”在六、七十年代吃香的字眼,现在早已吃不开了,南坡国营林场也早已是揭不开锅盖,现在更是使得本来效益就不好的国营林场雪上加霜。林场场长尤军方面对倒垮在坡上的树木毫无办法,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说是国营林场,其实名存实亡,除留下少部分“重要人物”外,大量的职工下岗,医疗保险靠“社保”,有的一次性买断工龄,有的则在吃最低生活保障费。林场场部办公大楼成了老鼠满地窜的场所,根本没人去那办公,加上离县城又有好几里,平时事又少,“重要人物”们干脆在县城租了几间房子办公,省去了天天来回跑场里上班的油费。雪灾过后,尤军方除了往上报损失外,对那些倒垮在坡上的杉木他根本无法问津,太宽了,走不过来呀。对周围村寨群众上山扛走倒垮的树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让老百姓得点实惠吧,以人为本呢。谁曾想到如熟话说的“迁就猫,猫舔刀”,扛点倒垮的树也就算了,想不到没有倒的、断尖尖的也砍下扛了,最后发展到好树也扛了。这不,王大庆打手机告诉尤军方抓了个偷他们林场杉树的人时,他开始无动于衷,说偷就偷点吧,我们也忙不过来,国营林场人民爱,人民都爱国营林。王大庆说,你就别跟我闹了场长大人,都快偷得一幢房子的树了,按规定偷盗多少立案你是知道的,我们都立案了。尤军方这才着急,忙问是谁。王大庆拖长声音说是李二黑。龙军方恼羞成怒地骂道:又是这狗日的!

李二黑的案发得力于几个放画眉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变得热爱起生命来:主动放弃早晨的懒觉不去睡而要早起床放画眉或跑步锻炼;主动放弃满桌的大酒大肉不去吃而偏偏要去吃蔬菜和野菜甚至猪菜。放画眉本来是嘎老们的事,可现在发展到三、四十岁的屁吖崽们有事没事清晨八早也提着个画眉上坡去溜达。这些人中有上班族也有无业族。嘎老、屁吖崽们混杂在一起的时候不是那么好说话。

那天,几个嘎老和几个屁吖崽们同样在野猪冲放画眉。清晨的空气是多么的凉爽新鲜,清晨的坡上除了画眉叫个不停外是多么的安静!但偏偏就有一种不正常的梭树的声音从野猪冲坡上传来。这种声音的存在听了将近一年了。放画眉本来是件愉快的事,嘎老王恰巧就听不来这种声音,对这种声音的传来觉得想发火。因为不想听这种声音,嘎老王曾经时不时不爱去野猪冲放画眉。养画眉的都知道,一个好画眉的诞生不仅包括画眉先天性的质量好,还与后天性的喂养有关。多个地方的挂养、溜达、食物调配、活食的抓喂,好不容易喂成一个好的画眉。上个月的画眉打斗比赛,屁吖崽朱的画眉一鸣惊人,“滚笼”(画眉在笼里打架)打了个十八分钟获第一名被上海老板以两万的价钱买走,就是因为屁吖崽朱先是以三千元从乡下一个嘎老手上买来后而到处窜坡挂养,到处溜达,到处抓活蚱蜢、地蜘蛛喂而卖出高价钱的。屁吖崽朱喂画眉其实时间不长,可能与他干一行爱一行,干一行精一行有关。

嘎老王听到梭树的声音传来后指着那掀树的人对屁吖崽朱说,你看,别个都是扛柴,那人专门扛树。屁吖崽朱顺着嘎老王所指的方向看去,好些人都在扛柴火,唯独那人扛树。那人将坡头梭下来的两根树扛起一根声不奏气不出地往家走。嘎老王说,你那画眉再多钱也没赢扛树这人厉害,他都快扛得一幢房子的树了,过段时间要竖新房子了。屁吖崽朱不解地问,他是扛自家的还是跟别人买的。嘎老王说,买个屌,也不是自家的,偷国家的,都是去年雪灾压垮的树,偷了这么久,可能连不垮的也砍垮了。屁吖崽朱纳闷的问难道没人管吗。嘎老王说管不了,他是残疾人。屁吖崽朱说不缺胳膊不少腿,残疾哪样。嘎老王说他是哑巴。屁吖崽朱不相信那人是哑巴,待那人又来扛第二根时专门走过去问那人这树是你买的还是捡的。那人不理,只管扛他的树,好像没听见一样。直到屁吖崽朱拉住他的树再一次问时,那人才傻傻地看了他一眼,边摆手,声不奏气不出地走了。屁吖崽朱才真的有点相信他是哑巴了。

屁吖崽朱叫朱义文,原是林业局干部,现停薪留职五年在城外与福建老板搞了个“春雷”林产品开发公司。要说忙他比谁都忙,公司的事就不用说了,木材的收购、产品的加工与调运等等,可用一句话概括他:忙得不可开交!可他生性好动,性格外向,是个闲不住的人。最近,为了锻炼,他加入了放画眉的行列,并且一鸣惊人,弄了个好画眉。他的住处与林业公安分局的老宁打隔壁,两人四年前不约而同相继在城区边的陆凤垴建了一幢三层的房子,犹如别墅。一到傍晚吃好晚饭后,只要两人在家,一定要在门口边下象棋,时不时惹来街坊上好多人瞩目观看。这天趁人们还没来观棋,朱义文边下象棋边问老宁,雪栋材指标还不下来?你们还管不管,南坡国营林场都快偷完了。老宁说少管闲事多发财吧。朱义文说我是不管闲事,是别个说这个事。接着说了今早放画眉时看到的事。老宁说听说过了,偷树的人很多,偷这么多的倒还没听说过,明天去看看。

第二天老宁和局里的小张每人提着一笼画眉到野猪冲去放。梭树的声音结束后,只见李二黑扛了第一趟,小张赶紧跟在后面去看,果然见李二黑的烂房子旁边堆放着好多树。待李二黑回来扛完第二趟的时候,老宁和小张将李二黑带到了局里,便出现了前面审讯的那一幕。原来这李二黑平时对不认识的人装哑巴,把个放画眉的人骗了个结实。

王大庆向县检察院递交李二黑盗伐林木报捕的决定很快批准了下来。也就是说李二黑被捕了。这使得好些偷过树的人胆颤心惊,生怕牵连进去。王大庆叫老宁和小张把李二黑偷的树木进行检尺后拉到单位存放。王大庆觉得这样做是对的,是办案的需要,是办案的过程,也是他办案的风格。

老宁和小张他们正准备动身,王大庆突然接到了县里开会的通知,要求县直各机关副股级以上干部到县老剧院,特别强调他们局全体干警参加,一个不能少,说是一次很重要的会议。八十年代修的剧院,原来是用来看戏,后来用来看电影,现在用来召开全县大型会议,都称之为“老剧院”了。现在大家对开会都不那么想去开了,王大庆说还是先去开会吧。局长发话于是便去。到老剧院一看,果然是重要会议,县委常委一个不漏全在主席台,不是县委常委的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也在主席台。台下座位上都贴有参会者名字,五、六百来人的名字也够贴一下子的了。这在以往是没有的事,开会就开会,各单位报个数字或名单,去不去关系不是很大。王大庆的位子刚好和尤军方在一起。会场上好不热闹:人们都在按着单位在找着自己的名字,找到后好像有种自豪感,与前后左右甚至更远的人手握个不停,觉得在浩瀚的会场居然有着自己的名字,多么的光荣啊!当然也有不耐烦的,开会开会又开会,还要写名字,还让不让人活!现在的会议多了,动不动就开会,开展各种活动要开会,布置工作要开会,往往是三天两头就开会,单位大的还可以轮流着开,单位小的就轮流不过来了,天天在会上,大家见面多了,相互拉拉扯扯、嘻嘻哈哈。

王大庆向尤军方通报了检察院的批捕决定书后又开起玩笑来,你老兄该请客了,我也不要吃什么,随便吃点天上飞的、地下爬的、水中游的就行。尤军方笑着说这还不好办?天上飞的捉个家麻雀,地下爬的抓条四脚蛇,水中游的捞几个本地虾子。两人说着说着笑起来,惹得前后左右甚至连主席台的都朝他俩看了看。他们这才适可而止,专注起主席台上的讲话人来。王大庆抬头看了看会场横幅上面红底白字写着:“力丰县城关地区清理违法交易土地、清理违法建房‘两清’动员大会”字样。再看主持人是县长,正在讲话的是县委书记。王大庆知道这会非同小可了。一般县长主持书记讲话的会是县里最最重要的会,闹不得洋的。王大庆有个习惯,不喜欢听讲话人照着稿子念,他喜欢听念稿子时的插话。觉得这才是实际的东西,稿子是秘书们按套话写的,插话才是领导要表达的东西。比如书记念到“县委、县政府对这次的‘两清’工作高度重视,成立了专门的领导小组”时,书记插话:说真的(书记的口头禅),这次“两清”工作,我在常委会上是叫常委们表了态的,只要有一个不同意搞,我们就不搞。你想想,初步统计违法买卖土地和违法建房的包括我们的干部在内大约有三千多户!这难道是一个人能办得了的吗?我说先从常委做起,从县领导做起,从干部做起。说真的,老百姓都在看我们呐。从插话中让王大庆听出书记的决心,听出县里的决心,还能听到些常委会的内幕,听发言稿是听不出的。又比如,县长在会议结束后的会议小结,当然也是套话,无非是召开的这次会议很重要,某某某作了重要讲话,要将某某某的讲话精神尽快贯彻落实下去,要将贯彻落实的情况在某月某日前向县委、政府“两办”汇报等等都不想听,只想听“最后通知几个事:一是下午各系统要在各系统讨论今天的会议精神;二是明天早上八时半各机关单位全体职工要上街游行,加大宣传力度;三是各乡镇来的同志散会后到‘丰园酒家’吃工作餐”等等。

会议结束,接下来县里专门成立了县“两清”工作办公室,人员从县国土局、建设局抽,在国土局上班。关于“两清”工作的讨论、游行、宣传、登记等等行动,在各单位包括林业公安分局在内如火如荼展开。王大庆在局里排查了一下,有好几户的房子没有办理登记手续,其中包括老宁在内。县“两清”工作办公室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先是下了个通知,规定违法买卖土地和违法建房的人员在规定的时间内主动登记和不主动登记的处理会不同的通知,害得老宁等赶快去登记。由于忙于“两清”工作,老宁和小张隔了好几天才想起去李二黑家把树拉来局里。当他们气喘呼呼地来到李二黑家时,俩人惊呆了:原堆放的树木一根不见,不翼而飞了。这给检察院的工作带来了麻烦了。起诉科长何志新打电话问王大庆说还能找到线索吗,要不然只好退侦了。“退侦”就是退给公安机关补充侦查,如果没有新的证据的话就要放人了!王大庆忙说,还可以等几天吗,我尽快找来。何志新笑着说,局长大人我可不敢非法拘禁啊!

李二黑,六十出头,力丰县城关镇南门村二组人。祖籍外省,搬到力丰已有四代了。一年四季穿一件卡机布衣服,脸不黑,常不剃的胡子脏兮兮地挂在嘴上,一年四季的清鼻涕流在胡子上,让人看上去烦兮兮。你别看他是这个样子,他可是个有着美好想法就是干不出什么名堂的人。自打打倒地主分田地以来,那阵子他刚好一两岁,按人头他也分到了一股田地和房屋。土地承包责任制五十年不变那阵子他刚好又有四、五个女儿一个儿子,他的儿女们同样又“承包”到了若干田地。女儿嫁出后田不能带走,给他留下了好多的田地,以至每年都差不多种不过来,害得好多的干部每年都得下去“支农”,实际上是去帮他李二黑种田。六、七十年代别人死揣硬撮个婆娘给他并分家后,住着土改时父母与兄弟再分配而得到的一间房子,一直住到儿女长大后才在自己的自留地起了幢两间的茅屋。也就是那次李二黑起房时还差几根柱子,硬是半夜三更去偷南坡国营林场的,被当时的工队长现在的场长尤军方抓住。时隔二十几年的今天,李二黑再次起房子又需要大量的木材。虽然又进行了犹如第二次土地改革的林权制度改革,再一次分到山林,也已领到了林权证,但县里有规定:凡生长在公路两旁、风景区四周的树木不得砍伐。李二黑所分得的林子刚好在公路旁。他正准备用部分卖地的钱买树起房,恰缝雪灾天气将林场好多的杉树压垮,他便有了新的想法。开始时,他只是和大家一起将垮在地上的、不是太大的杉树扛回去,每天天蒙蒙亮就出发,到天大亮时已扛回第一趟,接着再去扛第二趟。尤军方场长也曾派人去制止过,去制止时扛柴的人无踪无影,制止的人一走,又一窝蜂去扛。尤军方也早已向上要冻柴间伐指标,但上面虽来看过,就是迟迟不见指标下来。树总不能让它烂在坡上,林场干脆定了个框框:倒了的、不是太大的就让他们扛,大的请人砍下来堆在一起待上面指标下来后再卖出去。力丰县有句土话“大地方的烂鞋(读hái),小地方烂柴”,说的好,力丰县别的没有,柴火却有的是。

为了减少避免跟人打交道,以免说话漏嘴,李二黑对认识的人装聋卖傻,说耳朵听不见了,不说话。对不认识的干脆不说话,装哑巴。被抓去那一刻钟是因为李二黑刚好遇见到跟他买地的梁晓飞。梁晓飞是林业局一般干部。见李二黑被带来,问怎么啦?李二黑说没什么。梁晓飞悄悄跟李二黑说,扛几根废料,犯不了法。人们见他说话,林业公安才敲开了他的嘴。

李二黑的田地多,为了少麻烦干部年年“支农”,那几年,他私自卖了好多自留地,甚至连田荒故意一两年不种也当成荒地卖出去了。说他傻他又不傻,说不傻又傻,别人卖几万,他卖万把,别人卖万把他几千就解决了,从他手中卖出的都是便宜的。梁晓飞跟他买的那块地才万把块元钱,就起了幢五层的砖房,还有外加一个大花园,光花园就200平米。他在心里还在感谢着李二黑呢。

李二黑被抓有一道程序就是必须通知家属签字。家属觉得应把扛来的这一堆柴处理掉。于是连夜处理了。待到老宁和小张再次到李二黑家时扑了个空。不知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李二黑在检察院翻供了,说是公安刑讯逼供硬说的,其实没有扛树的事。没办法,检察院“退侦”了,害得王大庆气得个鬼火撮。

最近的两件事真的让王大庆头痛。

一个是案子的“退侦”。为案子“退侦”的事王大庆和尤军方同时去找了一下分管林业的向林刚副县长。王大庆向向副县长汇报说:我们好不容易抓了个偷雪冻材的人,检察院又给放了,向县长您看这事怎么办。尤军方也说,是啊,我们林场的树被这伙人偷得差不多了,政法部门要加大打击力度才是,哪有抓了又放的,您说对吧向县长。向副县长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会抓了又放呢,难道你们提供的证据不足,你林场的树没有被盗吗?王大庆说证据说不足也足,偷材是事实嘛,有询问笔录在案,有放画眉的嘎老们作证,只是趁我们来不及查封扣押,他转移了赃物而已。向副县长眼睛眨了一下说,问题可能就出在这了。尤军方说向县长讲得有道理。向副县长说,既然是这样,我看是不是县里组织相关人员开个联席会,讨论一下林场树木被盗的问题,你们准备一下,我向县委分管林业的副书记汇报一下。王大庆和尤军方高兴地说,太好了,辛苦县长了。

一个是县里的“两清”工作。县里对“两清”工作当然有他的步骤。先是对有违反“两清”行为的,由自己在规定的时间到“两清”办公室进行登记申报。自己登记申报的时间已经过了。王大庆拿着“两清”办公室公布的名单看了看,本局的几户违法户几乎不见名字。而在填“两清”办公室发下来的《违法买卖土地、违法建房自查登记表》时,王大庆审查了一下,除了老宁如实填写了买土地情况外,见其他有类似情况的好几户干部都填“无”字到底,满页的“无”让王大庆鬼火撮,但又无法发火。你比如前几年局里有一个干部买得城关偏僻的公鸡冲那块地,明明知道是办不到任何手续,强行在那起的房,一看他居然也“无”到底。一打听,才知道是以他妻子的名字在“两清”办公室登的记。大多都采取了这种办法。因为妻子大部分都是“半边户”,无工作,无所谓。只有老宁爱人也有工作才迫不得已如实进行了填写。害得王大庆被“两清”办公室责怪了半天。

“退侦”的事,经与向副县长汇报后,没过几天,县委果然在二会议室召开了联席会。主持会议的是分管林业的县委副书记温世新,是省林业厅综合处下来挂职的。向林刚副县长、林业局长、王大庆和尤军方参加了会议,还有国营南坡林场的两位副场长、公检法司的相关人员。会议开始时,温世新开门见山地说,同志们,根据向林刚副县长的建议,今天开个联席会,议题是就国营南坡林场被雪冻坏的树木处理问题,其实质包括两个,一是被冻木材的间伐问题;二是被冻木材被盗的处理,特请来相关单位的负责人,希望大家充分发表意见,下面先请向县长将有关情况向大家通报通报。向林刚副县长用眼光扫视四周一眼后说,大家都知道,去年年初我国南方地区遭受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冰冻灾害,我县也受到了重大损失,仅木材损失这一项就不可低估。被冻木材的间伐没有解决好,加上被冻坏的树木又被盗,损失更大。为此,我完全同意温书记的几点意见,希望大家按温书记的意见开始讨论。会场稍稍沉静了一会,林业局长说,我们同意由我们牵头对被冻材进行间伐并向上申请间伐指标,但你林场要具体来办这个事。王大庆清了清嗓子说,书记说的第一个问题我觉得在上面还没有批下间伐指标之前,应由我们的主管局林业局牵头,对该间伐的木材先行砍伐下来,并立即补上杉树苗;第二,对被冻木材被盗之事,我们都抓人了,但检察院说证据不足又放人了,我觉得最大的证据就是树已经被盗的事实存在。王大庆话音刚落,检察院参会的分管起诉科的副检察长接着说,关于抓人又放人的事,我觉得应依法办案,你公安机关提供的证据不足嘛,他李二黑偷的脏物在哪呀,偷了好多立方米呀,你没有证据嘛,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走一个坏人嘛。王大庆说怎么没证据呢,他自己都承认除了雨天每天扛两根,还有放画眉的嘎老的证人证言,难道不是证据吗?副检察长说自己的陈述加上证人证言的吻合当然是证据,但脏物的去向呢?于是双方争论了起来。主持会议的温世新副书记见双方停留在证据问题上争论不休,便打住他们的话说,你们先别争,让大家都发表各自的看法吧。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句说了自己的观点。有同意将李二黑重新收监的,有不同意收监的,都各自说出了充分的理由。温世新副书记见发言差不多后,作总结性讲话。一是被冻坏木材的间伐由林业局牵头,国营南坡林场组织人力进行砍伐,清理到林场,待上面指标批下来后卖出去,立即在砍伐木材的地方进行补栽杉树苗;二是责成林业公安分局对被盗木材进行继续侦查,发现蛛丝马迹,立马重报检察院捕人。另外,此次联席会议以“会议纪要”的形式下发,下发范围限制在各位县领导和参加今天会议的单位。

为了寻找李二黑偷盗木材的去向,王大庆叫老宁和小张继续去放画眉以便向嘎老们打听。谁知放画眉嘎老王们一口咬定说不知道了,原来树是见他扛,但现在木材的转移确实不知道。没办法,他们只得去调查李二黑住处周围的农户。说了,李二黑在自己的自留地起的房,周围是没有什么住户的,离他家最近的也是一、二百米。那一、二百米远的农户说,有一天晚上好像是听见搬树和汽车的声音,来回折腾好几次,但看不见车的牌照,第二天就不见材了。他俩赶紧回到局里向王大庆作了汇报。王大庆心想:这材走不远,会不会是朱义文……?他不敢往下想下去。朱义文何许人?说知识他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说关系他上到皇亲国戚,下到地痞流氓没有他不认识的。如果顺藤摸下去,瓜一定会摸得着,但有这个必要吗?难道这类的事他王大庆吃过的亏还少吗?记得木材刚开放那几年,有一次他接到一个举报电话,说是郎洞镇一木材老板在那乱砍滥伐木材。他到那一看,果然见满坡满岭的树倒下,白汪汪地躺在地上。他将木材老板抓到局里,屁股还没坐热,电话就打来了。那时还没有手机,先是用手摇叫总机转的电话,后是拨号电话。也没有显示器之类,查不出是谁打的。电话里的人说,听说你们抓了个木材老板?你们检查过他的证没有,看清楚有没有砍伐证再抓人也不迟。一到林业局木材办证股问,办证股的人说该木材老板办得有几百立方米的砍伐证。害得他赶紧放人。事后才知道,当时县领导的弟弟都参与木材老板在做生意!他打心里感谢打电话的好心人。当时木材办证股的权力之大,无法比拟。曾有人说,只要能在木材办证股工作三天这一辈子可以不要工作了。意思大家当然明白,在木材办证股工作权利之大是人们难以想象的,你有指标,不熟悉的、没有好处的,我不着急跟你办,左卡右卡,左拖右拖,直到你着急为止。当时的木材办证股股长据说是要经过县委常委会决定。一个小小的股长,按组织原则由林业局定就行了,为什么要拿到县委常委讨论呢?可想而知,这是多么特殊的岗位!那几年,在木材办证股工作过的人,可以说几乎没有几个能安全过渡的,不是去坐牢就是工作没了着落。他王大庆是清楚这些的。忽悠一点、快乐一点,现在他检察院都“退侦”了,何必自讨没趣呢?王大庆这样想着时候,一起案子就不是案子了,不了了之了。当然,王大庆在向县里的温书记和向副县长汇报时是有方法的。他说,盗窃的木材经过多方侦查,就是查不出,他检察院一定要“赃物”的话,我们也没办法。

就这样,一起李二黑盗木材案不了了之

“两清”工作开展得很顺利,到了“大讨论”和处理的阶段。县里先是要求各单位召开会议,结合当前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活动讨论“两清”工作的重要性,特别是用科学发展观来指导“两清”工作。再就是要讨论出如何处理的问题。讨论是分单位大口进行的。王大庆分在农林水口。他的身份可在农林水口,也可在政法口,这就取决于他爱在那个口。他喜欢在农林水口。这是他工作开始的地方。在农林水口系统的讨论会上,王大庆亲耳倾听到了离退休干部和在职干部对“两清”工作的大讨论。水利局南下离休干部黄老在会上怒发冲贯的说,对县里开展的“两清”工作我没意见,双手赞成,但有三个问题你县里要拿出意见才行,不然无法向干部和群众解释。参会的人耳朵竖了起来。他接着说,一是你县里制定的力丰县城祥规图你何时向干部群众公开了,干部群众知道吗?二是同是一个地方同是一块地,有关系的办到土地使用证和准建证,而没关系的又办不到这两证,原因何在?三是处罚问题,干部群众是否一个样?很多老百姓早就对土地老爷恨之如骨,没有土地使用证或土地出让证,建设局就不跟你办理准建证,这就属于“两清”范围了。这三个问题如同三把刀,说出了人们不敢说的话。王大庆心里明白,说白了,造成乱搭乱建的真正原因在于“乱”字。你国土和建设部门有意没意说成是县里的原因,说县里不准办理手续,个别办理到的都是某个县领导打招呼下来我们才不得不办的。

人们交头接耳了起来。王大庆用钦佩的眼光看了一下离休干部,打心眼里佩服离休干部的敢说敢为。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有说对县里这次“两清”没意见的,也说有意见的。各自发表了不同的看法。王大庆也发了言,他说对县里的“两清”工作没意见,早应该搞了。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不是那一届书记、县长的问题,如果早公布出县城规划图,让干部和群众一清二楚,多好啊。你又要撤县建市,要求增加城市人口,又不给人家办起房手续,人家当然要蛮干。现在要处理,除了按规定补交税费外,处罚的话我觉得也不能太重,责任不全在起房的人。王大庆的发言不亚于离休干部。

据说,在各个讨论点也不外乎这几个问题。有的还提出具体的处理办法,大致都是不占规划线的,处理轻一点,占规划线的该拆还得拆,但强制少些,让他们自己处理掉就行。如果不自行处理,就得采取强制的办法。还有说对卖土地的也要进行处罚,没有卖哪有买?一个巴掌拍不响。王大庆知道老宁的情况就属于虽占规划线,不是国家要建房的地方,属于从轻处理一类,但当时起房时就是不批他的,因为老宁办的一个案子是国土局土地资源股股长的一个亲戚,股长坚决不办,理由还十足地说县里有规定,不允许私人建房,不允许私人办理土地出让手续。而在同一块土地,朱义文因熟悉资源股股长和他们局长甚至某个副县长照样给他办了手续。为此事老宁曾找王大庆诉过苦,王大庆也愤怒地说,这也太不公平合理了!为此事王大庆还找过分管副县长,分管副县长只分管政法口,国土资源那边也管不着,对王大庆反映的问题也只是心中有数而无能为力而已。

经过多层次反复的讨论,王大庆终于见到了“两清”办公室下发的处理办法了。框框当然是大家讨论的那些,无非是占规划线的一定得拆除,不占规划线的补交有关税费和罚款,相当部门即给予办理手续。这样,就有好些由违法的取得便成了合法的取得,有的脸上笑开了花。而占规划线的如果不自行拆除,那就会真的采取强制措施,那怕当成案子也要把你的房子推倒,让你辛苦一辈子找的钱所起的房子毁于一旦。这当然是发生在极个别人身上。人们称之为“打击的重点”。当然,这些与他王大庆无关,他早在八十年代就坐进了单位的“集资房”。所谓“集资房”也就是三层以上的房子由职工出很便宜的钱购下,并予办了房产证的房。

尤军方拿着上面批下来的间伐指标,望着组织本场工人砍伐归堆的冻坏木材,心里如刀绞。工人荆小二纷纷向尤场长发火:天灾人祸,我看天灾不比人祸。天灾人们可以战胜,人祸不可胜啊,我倒在地下的树关你什么事,你李二黑怎么要去偷呢?工人邱小三反驳说,错!难道钱掉在地下你不捡?简单的对话让尤军方无地自容。待处理好间伐木材和补上苗后,尤军方向林业局领导提出了辞职申请。不久,申请很快批了下来。理由很简单:国营林场雪灾本来就遭受了重大损失,加之管理不善,作为场主要领导不能组织职工把损失降到最低限度,是有责任的。

而李二黑出让土地所得的钱稳稳当当的放在荷包里,他有经验,在私下卖地时就已明确:由买地的人去交各种罚款和税费。有一点李二黑清楚:为逃避税费,买卖双方往往将地价写得很低。当然,这些东西国家是不知道的,双方在这方面立场是一致的。为此,李二黑得意洋洋。这回,他可以明正言顺的去国土局、建设局办理合法有效的相关手续了,可以用卖土地得来的钱去买树木来起房子了,他脸上乐开了花。但想起一年多来起早贪黑好不容易弄到的木材差点惹了大祸,要不是家里人及时将木材处理掉,也许现在还说不清楚在哪呢。

王大庆在心里始终觉得对不起尤军方,但他无能为力。正如县里开展的“两清”工作,明明知道他梁晓飞、朱义文类似的人有否违法违规行为,可他们确实没有受到任何的处罚,这里面存不存在有案可查的问题?案子,案子,王大庆满脑袋的案子浮现在眼前,但这不是他的管辖范围。而老宁类似的人没有关系,办不到证,却成了这次“两清”处罚的对象……联想到尤军方,王大庆觉得无法面对。假设案子能破,他的结局会是什么呢?对于李二黑他不愿去多想,他觉得是他的责任,他虽然曾将其送到了检察院,但遭到了退侦,这是他失职,如果追究下来他是有责任的。但会有人追吗,他不去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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