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人们谈到不好搞的工作时时常会想到是计划生育工作,说是天下第一难事。其实不然,老何偏偏说计划生育不难,难的是山林纠纷。计划生育针对的是个体,而山林纠纷针对的是集体,一个群体。而在和谐的今天,这两件事都不是难事了。
一
记得那一年,组织部方部长正式找何振明谈话了。何振明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该去还得去。“先去再说”,你听方部长那铿锵有力的态度,就知道已成了定局,何必自讨苦吃呢?“先去再说”,这是领导的艺术,往往是对工作调动不乐意去,但红头文件又已定了的,领导往往对被调动的人这样硬性地说。言下之意就是不去也得去,去也得去,说缓和一点就是先去吧,一两年再回来,都不去谁去呀,文件还算不算数呀?话说到这份上,路就给睹死了,你再一顶,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去你得去,但回来就有点成问题了,至少时间上拖你,他何振明在组织部当干事时对这一套是懂的。何振明觉得奇怪的是,仝县长与方部长说的不一样。按仝县长的说法是:“准备压点担子给你挑”。这一般是要委以重任,并带有高升一点了的话,领导才这么说。比如副科升正科,副乡升正乡,副局升正局,甚至于包括穷局调富局等。何振明明明是副科升正科,可方部长为什么又不提“压担子”的问题呢?
何振明下去工作一年后才理解方部长的意思。心想始终是搞组织工作的,有眼光,看事远哪。
何振明是从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副科级的位子调县“山林土地水利调处办”当主任,正科级,是副主任升主任。这点子是县长出的。开始,方部长不同意,仝县长不恼也不气,说,工作需要,县长成天解决纠纷,还干不干正事?话未说完,青桐寨的四、五名群众代表第十九次来到县长办公室,要求解决“丫叉坡”那片山林纠纷,并说今天不解决就不走人。这事本不是他县长管,自有分管林业的副县长去应付,可现在人家分管林业的副县长又正在陪同州上的领导去什么“大腊坡”检查世行林了,又不好叫其他的副县长出面。仝县长说,等等分管林业的县长回来再解决吧。仝县长又说你们再去找找信访办吧。青桐寨的说信访办已答复了,说找县长。话未说完,又来一伙,是柏山村的,要求解决被罗方村砍毁的九千株杉苗的问题。此案经林派出所处理,该捕的捕了,但具体落实到罗方村补栽九千株杉苗,没人干了,说人该抓也抓了,至于补栽杉苗要等放出的人去补了。柏山村就为此事而来。这仅是山林纠纷方面的,还有水利的、土地的,烦呀。本来这些纠纷原来是县信访办处理。但信访办不是一级组织,没有处理实权,只有听、劝、和解和向上级汇报的权力,经信访办处理的案子,最后还得转到分管的副县长手里,再由分管副县长转有关实权部门处理。方部长见状,也不说什么就走了。没几天,何振明就被组织部长召了去。
二
正式上班那天上午,林业局门口火炮纸红了一片。分管林业的副县长亲自将“黎阳县人民政府山林、土地、水利纠纷办公室”牌牌挂在“力阳县林业局”旁边。就把绿化委员会、森防办、工会、森林防火办、派出所等副科级牌牌依次移了过去。具体办公地点在县林业局五楼。牌子挂上后就座谈。副县长就让组织部长读任命文件。部长边看文件边念。文件的内容大致是,何振明任主任,老黄、老王任副主任,还有小罗、小蔡、小金三位工作员,末了,组织部长说处纠办编制十人,暂来六人,今后如需要再增人。副县长边抽烟边接着部长的话,说了处纠办成立的必要性,又谈了处纠办的工作职责等,何振明、老黄、老王就在笔记本上记个不停。小罗、小蔡、小金倒茶递烟就忙个不蠃。副县长最后谈到工资、福利、奖金等问题,副县长拧熄烟头,看看林业局长,林业局长就接过话头,说是按县里的指示办,县处纠办的一切开支由林业局负责,为办案方便还配备小车一辆,和必要的办案工具,只要大家干好,不会亏待的。话一说到这,林业局长就见何振明脸上不大乐意,才想起处纠办与林业局平级,都是正科级,他何振明也是正局级干部,与自己平起平坐呢,赶忙又加一句,有什么事说一声,大家互相商量,共同把工作搞好。才见何振明脸上有微笑。何振明见林业局长放下架子,便也谦虚地说,今后就靠局长大力支持了。气氛一下子也就融洽了起来。副县长、部长就抓住两人的话头说了些都是为了把本县林业搞好,把处纠工作搞好,今后两家就互相协调吧。说着说着,局长和主任就握了手。握手后,局长就说,到“黄吉利”吃个便饭吧,局里开支。于是便一起就往“黄吉利”去便饭。记得那时的吃、喝风还是比较盛行的,但还是有个原则,就是不搞铺张浪费,不搞劳民伤财。
吃完饭,已是下午两点,何振明们就去上班。到办公室门口,就见一伙人在等他们。见何振明们来,一伙人中就有人说,主任大人,这下好了,县里专门成立处纠办,有事就不用再去找县太爷了。何主任听后心里烦,脸上却笑着开门,说有事慢慢来,不要急,今天下午不办公,办公室刚成立,有些事要交代一下。一伙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进办公室。何振明一看就知道是黄副县长家乡——青桐寨的,在政府办见过面。想到黄副县长何振明心就来气。一起在组织部时,两人各是一个股室的副主任,何振明是教宣股副股长,黄副县长是干部股副股长。说是副股长,其实都没有配备股长,两个都是主要负责人,只是级别不达到股长而已。但后来老黄突然飞黄腾达,先是调县政府办任主任,一、两年后又出任副县长,老何几次想去套近乎,老黄好像忘了他们一起在组织部这件事,根本不买帐。想到这,老何没好气地说道,有什么事明天来吧,今天要开会。青桐寨的村长说,开会?好呀,那我们就等一天,反正有会议伙食吧。老黄见青桐寨人说话不好听,就帮何振明说话,又不是何主任让你们来,不是说要开会吗,明天再来也不迟呀。接着,副主任老王、还有小罗、小蔡、小金也露出不耐烦的状态。青桐寨的就说,那好呀,既然开会没空,那就去县长办吧。说着真领一伙人出去了。何振明见一伙人出去,就摆头,说不要管他,开会吧。
会刚开了个半个来钟头,林业局秘书股王股长在外面大喊,处纠办有个何主任吗?接电话。何振明一听林业局的大喊大叫就不耐烦,但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一接电话就听黄副县长半开玩笑说,是老何吗?怎么你一点面子也不讲呀?好歹我们也在一起干过七、八年呀。何主任就也半开玩笑说,县长大人息怒,实乃我小人抽不脱身,办公室的兄弟们还缠着我如何分工呢。黄副县长就笑着说,那就不打搅了,明天再说吧。老何回到办公室脸色不大好看,老黄见何振明脸上无表情,就问是谁打的,就讲是黄副县长打来的。老黄就说,刚开业第一天,就把财神爷得罪了,今后老火。何振明就说,怕个鸟,他黄方富还能把我怎么样,我们的工资由林业局负责,又不要他拨一分一厘,继续开会吧。就将办公室的工作进行了分工:主任当然得抓全盘,两个副主任,老黄年龄大些让他分管办公室、接待、应酬,业务就由老王主抓,当然得由他老何把关,因为老王在司法局公证处干过,多少懂些法律知识,小罗、小蔡协助老王办案,小金协助老黄,并兼管文书收发,文件档案管理。老王不大高兴地说,只给两个人少了吧?何振明就说,暂时的,还有我协助你呢,今后进人再充实你,有事忙不过来大家一起干,既分工又合作,老王才无话,说好。
上班的第二天上午何振明开门,青桐寨的来了。村长说今天不会有什么事吧,主任大人?何就说,干脆明天去你们青桐寨。得了这句话,村长就说好呀,一言为定,我们走了。说着就真走人。青桐寨的刚走,办公室的其他人也到了。接着就有四伙人到办公室,恨不得把个办公室挤烂。办公室员长方形单间办公室,只好用柜子隔断,三个主任在一头,三个兵在另一头,简单地分成官兵办公室。兵这头长,官这头短,来人就都堆在兵这头,站的站、坐的坐。三个主任就分别招呼来者到主任室谈,剩下的在兵那头等着。
三个主任一早上听了一泼又一泼,就都绉起了眉头,都是不好搞的案子。
第一伙:雷岩乡吴起村的罗村长说,我村与黄坡乡二龙村争议的“三顶坡”一带山林纠纷已发生纠纷二十年。山上杉木在二十年前已砍完,当时是他们砍树,我们搬材,双方发生斗殴打死过两台人。现在,政策好了,想栽树,可是头天栽下去,他第二天就拨起来,一直成了荒山,眼看一年一年过去了,请政府明确山权属哪里,如属我们的话便好栽树。
第二伙:黄岗乡觅来村三组柴组长说,我组去年得了一百多立方米木材指标,准备到“秋柏山”砍伐成熟杉林,六组的出来阻拦,说有他们组的也在里面,不让砍,请政府明查秋毫。
第三伙:二胡乡螺蛳村四组与村、乡争议“黄花山”那片山林分成问题,说不服乡里的四二的分成比例,即乡村各占四成,本组只占二成,要求县政府重新处理。
老王听后就边听边皱眉头,脑门的皱纹一凸一凹的,耐心地把一伙一伙的人打发走,都一个口径,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到时我们到山上来看现场再通知你们。老王心想,你老何叫我分管业务,那我就管吧。
何振明听老王一付主要领导的口勿心里就不大高兴,嘴上却附和着老王,说王主任说得对,就这么办。
兵那头有事没事,就翻翻报纸,从一版读到十六版。时不时到这边来倒倒开水,直到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后,何振明就通知老王说,我们明天去青桐寨,留老黄看屋。老王就说好,听领导安排。末了又问车呢,何振明说由林业局安排,现在我们就去找局里面,边说边走出办公室,一看,林业局各股室的办公室,从五楼到一楼,都关门闭户了,一看表才知道十二点半,都超下班半个钟头了。何振明就说下午再联系车吧。
三
下午上班何振明让老黄去林业局找车。老黄找到林业局的洪副局长,洪副局长说车子由秘书股的蔡股长派。老黄就说不认识蔡股长,你带去一下吧。洪副局长就领老黄一起到人秘股。蔡股长在办公室,洪副局长就说,这是处纠办的黄主任,他们的车暂时还没有来,先由局里统一安排,你们谈吧,我还有点事。说完即出去。蔡股长,四十上下,嘴上没毛,却经常用手抹下巴,见副局长引着一个什么主任进来要车,心里不高兴,嘴上却笑着说,对不起,车子有他妈十多个。接着数珍珠似的谈开,看着有十多个车,实际上局里面只有三个掌握在人秘股手里,其他都是各股、室自己控制。掌握的这三个车,局长要一个去省林业厅开会了,管林业的副县长要一个车下乡检查造林,还有一个车就是刚才带你来的洪副局长说明天要到邻县去参观什么“五倍子”。其他各股室,林政、营林、监察室、三个股、室各有一个车,林派有四个车,汽油自己掌握,控制不住,天天瞎忙,也不知在干个啥。工程股和工业股共一个车,还喊着要各买一个车。这年头,大家有事没事,公事私事,只要有点芝麻事都来要车。这样吧,你们要车也是第一回,又是公事,你们与林派办案子也是相近,我与你一起去联系联系,让他们支持支持。说了半天带着老黄一起去林派。老黄也不恼,到一楼林派找到林派易所长。易所长是个二、三十岁的小孩子,见林业局办公室主任领着黄主任来要车,非常热情,并说今后业务上有联系,都是为林业干事,就去吧,只是车子今天去黄岗乡还不回来,说今天回来就去。但要处纠办自己加油。老黄就说好,油肯定是我们自己加,说好第二天上班时间走。
第二天上班,何振明们拿着下乡口袋到林派,驾驶员老丛说汽车子不能走,说昨天去黄岗乡,路太徒,抖坏了方向盘的定盘针,今天要整,不然不安全,明天去吧。就都说好明天去。
到第二天上班后,车子真就修好了,摆在林业局门口,何振明、老黄、小罗、小蔡们就去青桐寨。车子左颠右颠到青桐寨已是中午十二点。一进寨子,就见鼓楼坐着一堆人。这鼓楼从远处看像座塔,近看是木屋,十二层。走进鼓楼,空洞洞的,人的围着在木橙上,天南地北的侃。这鼓楼是寨上的活动中心,寨上的人有事没事都到这坐,好象是在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似的。村长见过面,也在鼓楼坐,见何振明们来,也不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说,哟,我以为不来了呢,昨天等一天不来,今天是哪股大风终于把我们大主任刮来了?坐呀。何振明也不计较,说争议山在哪,我们去看看。老黄也说是呀去看看。怎么饭也不吃就要上山啦?何振明说,饭自然吃,赶快抓紧时间随便搞点便饭吃就上山吧。村长这才抬起屁股边拍边说,好呀,去会计家搞饭吧。说着,领何振明们一伙到村会计吴方明家。到吴方明家一坐定,何振明说,你们先派个人去通知那一方,说下午两点在争议上山集中。说着就在大腿上写了个条子递给村长。村长就递给一个小瘦猴青年说,赶快送去给那边,边说边对他眨眼睛。
吃完中午饭走到争议山地点已是下午两点半钟,可不见争议对方的一个人影到山上。何振明们顶着烈日在山上左等右等,眼看快四点多了,仍不见人来。何振明只得对青桐寨的村长说再派一个跑一下,让火速赶来。争议的对方叫小榜寨,距争议山现场六华里山路,来回一趟,快则一小时,慢侧两个小时,遇上人不在家彻底泡汤。果然,派去的人六点赶到山上说见不着对方的人。何振明听心中抛火,匆匆看了争议山贩四至范围,制作了一个草图,回到青桐寨天已断黑。但青桐寨没有留晚饭的意思,便匆匆赶回县城。到县城已是夜十二点。
四
到处理青桐寨纠纷那天,处纠办公室里烟雾尘尘。青桐寨的村长等五人坐左边,小榜村的王亮等坐右边。何振明、老王、小罗、小蔡等坐中间。自不然由何振明主持。何振明的开场的说得好:今天组织双方来解决纠纷山争议,先由王主任组织大家学习一下中央、省、州的有关处理山林的政策,然后大家再谈。老王见何振明把球场过来,便也接得迅速,把中央、省、州的文件念了个半天。青桐寨的黄村长边听边打瞌睡,时不时还嘀咕几句,都什么年代了,还上政治课;小榜村的王亮一边听,头一边往下点,有时竟滴下一长串口水。何振见状,一般无名之火在心中燃烧。在县政府开会这种情况是没有过的,这里怎么会这样呢?何振明突然就想起这是村级以下的农民在开会,便不好发火,也不能发火,于是用手指头在桌上点了点,就见口水收住,头也伸直了。何振明心满意足了。说今天组织大家来调处一下纠纷。刚才王主任也把文件给大学了,大家领会精神了吗?黄村长你说说。黄村长揉了揉眼皮,显得有点不奈烦地说,要说啥子精神,我们是文盲,不懂。我们只知道那山在“面向社教”时是我们的,“山林三定”后再次分给了我们,国家政策不是说新证据压旧证据吗?现在他小榜村有啥理由来争、来要?王主任接过话题,现在州里面有个处理山林纠纷的意见,一般以“土改”,“合作化”,“面向社教”,“山林三定”时的证据为准。“土改”是刚解放那阵子,发过证,1952年“合作化”时又调了一部分,也有证,1966年的“面向社教”又作了一次调整,都发证。然后到1981年至1983年“山林三定”搞了两年,基本稳定了山林权、划定了自留山和确定了林业生产责任。是搞得比较成功的一次。但也有的地方敷衍了事,“山林三定”时期的空白证到处乱放,导致双方重填、多填、误填的现象。如果出现双方都故意重填、误填就要往前一个证推。话音未落,小榜村的王亮急忙说,我们也有“山林三定”的证据,那山是我们的。何振明见小榜村的讲话,便问,那天踩山你们为何不去?王亮说,我们没有接到通知。老王说,不是叫青桐寨的送去的嘛,连续去了两次都不来。何振明突然想起那天下乡受的活罪,轻微地发起火来。这一发火,两边也就争了起来,你说送通知去了,他说接不到,双方都无证据可查。
王主任见大家在是否送通知这一小枝节上争吵,有碍主要问题的解决,便也学着何振明用手指头在桌子上点了点说,两边都不要争吵了,通知的事放一边。现在大家先摆摆证据,这山不是乱争得的,要有证据,你讲山是你的,你得拿出证据来呀,光嘴上说有什么什么 证据,得拿出来才算。青桐寨的黄村长说,我们有“面向社教”的山证和八一年“山林三定”时期的山证,在这里。说着便拿给王主任。小榜村的王亮见状也飞快的从黑塑料口袋里拿出一张八一年的“山林三定”证件递给王主任,说我们的在这里,我们土改时期的证据被七七年那场寨火烧了,幸许存根还在不在县档案馆我们不知道,我们请求你们去县档案馆查一查,我们去查他们不给查。何振明见老王来这一招有些厉害,好像把自己凉在了一边,不对劲,便也赶紧偏过头来看山证。老王见何振明看山证,就把下面要说的话打住,留给何振明说。何振明也不客气,缓缓地说,你有证,他有证,大家都有证,你们说这山该是谁的呢?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何振明接着说,这样吧,这次就暂时到这里,等我们去县档案馆查阅调查后下次我们再来扯,希望大家回来后好好考虑,不要乱争,混争,是你的不要也是你的,不是你的要也不是你的,散会。何振明以为自己水平高,一口气讲出一些真理性的东西,暗暗为自己得意。谁知青桐寨的边出办公室边轻声议论:讲话真臭狗尿,不是老子的我来争个卵,没得卵事做。小榜村的也轻声骂,卵日他的嘴,他才是乱讲,混讲。
五
青桐寨与小榜村的纠纷一连开了几次会,调不下,双方互不相让,公讲公有理,婆讲婆有理。在这期间,黄副县长又连续打来几次电话给何振明,要他关照关照。并说结束后会感谢的。何振明无可奈何地说,县长大人放心,我们会公正处理的。何振明预感这起案不好处理,又是第一个案子,必须打好这第一枪,今后才好开展工作。于是,他与老王反复到县档案馆查了几天,终于在档案馆查到了小榜村土改时期分山、田的证据存根。而青桐寨在土改时没有明确争议山属自己,只是在“面向社教”和“山林三定”时单方划过去。经过仔细核对,按“老证压新证”法,争议山应属于小榜村。于是以县政府的名义下了一个处理决定,将争议山处理给小榜村,如不服可在30日内向县法院起诉。也顾不得什么黄副县长了。
处理决定下发不久,何振明被县纪委古书记召了去。何振明不知是何事。走到古书记办公室,见古书记笑嘻嘻的,心才稍微好受些。古书记说,何主任,我们也是没办法呀,上面叫查。你看看这个揭发材料吧。何振明接过材料一看,见上面有地区纪委的批文,请县纪委检查,如真有其事,要严肃处理,绝不姑息。再看内容,大致是:何振明在处理青桐寨与小榜村“丫叉坡”山林纠纷时,收受青桐寨红包一个,内装人民币一万元。还有,何振明那天在青桐寨吃了一天的饭,上午吃的是“穿山甲”、刁枭(本地语,好吃的野味),晚上醉醺醺的十二点才到家。何振明看后笑了,反问古书记,你相信吗?古书记摇了摇头。何振明说,不相信喊我来干啥?古书记的笑嘻嘻地说,总要对上面有个交待吧,黄副县长也过问此事呢。何振明略带发火地说,你就答复他说真有其事得了,马上写个文免了我这个破主任去,或者把我送进监狱去也行。搞这工作真他妈的难,人们说计划生育工作是天下第一难,我看这处纠工作比他妈计划生育工作更难。计划生育工作针对的是个人,我要得罪就得罪你个人,这处纠工作针对的是集体,处理一起案子得罪一批人,这样搞下去,不知什么时候丢了脑袋不不知道呢……
那个时候的何振明牛得很,说起话来没遮拦。
纪委古书记见何振明动肝火,赶忙说,我不是说不相信吗?你怎么当起真来,只要你没有其事,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们再去青桐寨核实一下。有首歌不是唱道故事里的事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吗?何振明想笑,又笑不出,只好接着说“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你怎么不唱后面这句呢?古书记笑着说,这两名反正有一句适合你。何振明也笑着说,这故事编得太好了,但愿天下事都是那样。
六
老王得知何振明被纪委古书记谈话后,心里也高兴不起来。本想跟老何说这件事,无奈几次张口却说不出来。谈话不久的一天,县政府在政府大楼大会议室召开各部、办、委、局负责人会议,何振明出差,老王代出席,并与古书记坐在一起。老王主动出击。说青桐寨的人还有点“落叫”(够意思),那次去踩山,给了我一个红包,也不知里面是多少,我想待案子结后再交组织上。现在案子结了,我交这红包给你。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红纸包着的一个小纸包递给古书记。前后左右的人都把眼睛往古书记这边瞟来。古书记倒还被老王的这一举动搞得有些尴尬不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交受贿的钱,他古书记从当纪委三年来还这头一次遇着呢。本想说,到办公室再说吧,但掩盖不了伸过来的脑袋和眼睛,只好当着伸过来的脑袋和眼睛接过红包并打开。里面装了一扎红彤彤的“老头票”。伸过来的脑袋和眼睛们惊呆了。主席台上,仝县长在讲话,正在聚精会神地念稿子,没有发现下面的这一情景。另外坐着的一个县委副书记看在了眼里,放在心上去了,古书记也发现了这一情况。老王则心满意足了。
不等散会,古书记让老王到他办公室一下。到了办公室,古书记向老王问了送红包的前因后果。谈了不一会儿,台上那位副书记散会回来,路过纪委办公室门口,顺便走了进来,见古书记与老王在谈话。古书记见副书记进来,赶快让坐。副书记则摆着手,不啦,不啦,刚才开会时你们在下面怎么那样热闹?古书记说,我们在下面发生了一场拒腐蚀、反贿赂的战争。你问问我们老王就知道了。老王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简要的向副书记作了汇报。副书记听后,眉毛皱了皱,然后又突然撒开眉毛说,好呀,老古,你整理整理,搞个简报,表扬表扬。说完即出。
果不然,过了几天,一份带着油墨味的简报从县委、县政府发到各机关单位和各乡镇。何振明出差回来后,见了简报,淡淡的对老王说了句,这种事情怎么事先不在办公室说说呢。老王说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处理不太妥,但又迫于无奈,为证明清白,只好“当众缴钱”效果会好些,我也是没办法呀老何。
这在当时来说是难得的。要知道那时风气还不是那么正,吃“拿、卡、要”风在阴暗角落还是比较盛行。
七
后来接二连三地处理了几次纠纷也接二连三收到红包,不是老何收到,就是老王收到,连内勤老黄也收到,再后来连小罗、小蔡、小金也收到。有的是用烟盒装。有的用红纸包,有的干脆直接扔“老头”过来。平常,如果办公室没事,没有当事人,大家就坐在“兵”这头摆龙门阵。何振明开玩笑说:看来我们要把纪委的古书记请到我们办公室上班了。大家皆笑。接着何振明正儿八经的说,我再强调下,现在社会风气烂得很,大家一定要警惕“糖衣炮弹”,反正是你拿钱我退给你,你如果不要我就上缴,这个钱吃不得呀。要跟群众解释,相信我们会公正处理的。老王笑着说,有的他妈当事人就是不了解我们,用钱开路,真是太小看我们了。难道我们就值千把块钱吗?难道你送钱给我们后,我们处理时不是你的也要我们说是你的吗?大家却七嘴八舌的说起来,老黄说现在的社会风气太坏了,说要刹一刹。老王说,这不是一个人刹的问题,得靠整个社会。何振明突然想起一件事,便笑着对老王说,王主任,你把你那次在垃圾堆边见到的事说给大家听听。老王笑着说,不就是那领导的事嘛,有什么好说的,我要是那位领导,我不后悔,据说那位领导听说那件事后,在家里一连发了婆娘的几次火,差点闹了离婚。老王突然就想起那天在到台上坐着的那位副书记,看见他公开将红包交给古书记并放在心上的情形。何振明说,你当时可能也得几张吧?老王笑着说,我当时反映太迟钝,要知道是“抢”老头票,我非抓它几张不行,这叫“正吃”,大家都笑了起来。原来何振明老王说的“鱼”事件是这样的,县里的某一主管基建的领导,向一包工头发包了一项工程,这本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那包工头却认为是这位领导好,为感谢,把两、三百张“老头票”便放进鱼肚里给这位领导送去。谁知领导家一连两、三天不开火,鱼臭了,便在晚上稍稍的拿到垃圾堆丢了。第二天一疯子照例在垃圾堆边找垃圾,见一条臭鱼,便掀来掀去,掀出了“老头票”,大家见后便一轰而上捡了个精光。事后,谁也不承认丢鱼,谁也不承认送鱼,谁也不承认得捡钱,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后来便成了县城一笑炳。一个半疯不癫的人还成天在街上念了这样一段打油诗:
包工头、包工头
包个工程富溜油
感谢领导把鱼送
白花票子垃圾丢
八
那个时候,处纠办的案子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好办了。而且所办的案子如果不是调解处理的大部分都要起诉到法院,法院一审宣判后大部分又要上诉到州法院,一个案子搞下来最少要耗上年把时间,有的甚至两、三年,折腾得够呛。花费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县法院为应付山林纠纷案,原本由行政庭处理的应付不过来,专门成立了个“林业庭”,也在林业局挂牌上班,法院主管业务,林业局负责开销,双重领导。处纠办处理的案件清一色拿给林业庭审理。而林业庭审理的案件,除了少数林业民事经济纠纷案件不属处纠办外大部分来自处纠办。林业庭与处纠办不知不觉中有了点隔阂。一个代表县法院,一个代表县政府,都不好惹。
处纠办处理案子阶段,多起案子都会有某个领导出面过问,你比如问案子办得怎么样了,有困难吗;今晚赏过脸,聚一聚;事情随你们怎么处理,但我们的友谊归友谊……等等,出面的,有的是县领导,各部办委、局长等等,让你不知怎么办。但这些何振明都不大在乎,管他什么人打招呼,按政策办,按法规办,我的思路办。淘气的是处纠办连续办的十几个案子,除了青桐寨与小榜村的案子县法院维持处纠办的处理外,其余的案子一杆子撤到底。处纠办处理案子,是代表县政府,盖的是县政府的大印。政府的案子被法院撤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政府职能部门水平有限或不秉公,连县长面子上也过不去,仝县长找何振明问情况,他何振明心里难受死了。告了法院一嘴,说吃着娘老子的饭,不替娘老子干活。要知道,那时法院法官也在县里领工资,之所以何振明这样说。为此,仝县长也着实发了火,硬性要求,凡是重大的林业案子他法院处理前都要拿到县政府过一过。这在当时还不提及“权利部门是否有干涉审判活动的行为”之前是奏效的,着实制约了法院的公正处理。但还好得法院审案是二审终审制,一审处理不对的还有二审纠正。
何振明又到组织部找方部长,要求“变一变”,方部长笑着问,理由呢,就说是自己办的案子被法院撤,呆不住了?何振明和方部长相处很默契,只有他两人心里明白。何振明现在觉得他确实有点带“充军”的味道,怪不得老方就是不提是“压担子”的问题。
何振明连忙说,理由当然不是这个,也不能说这个。我只是受不了他老王,一点面子也不给我,大庭广众之下拿钱去交,也不跟我通个气。方部长说,这么说,他做得不对喽。何振明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老王急也不要这么个急法子嘛,我跳起脚来干它两年了不起。如你不肯“变”,我就提前退了。方部长仍笑着说,好啦,好啦,先干干再说。我给你配个人怎么样?何振明心想,配人不配人不打紧,关键在“变”。因此毫无表情地说,随你便吧。说完从方部长办公室无可奈何地回去了。何振明不是那种“不跑不送,降职使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的人。
没过多久,处纠办果真来了个新兵——小宁,三十岁。是从环卫部门(工人)借调过来的,是个有来头的小伙子,其父是县法院院长。小宁的到来,使处纠办顺利多了,加上仝县长的“过一过”,法院撤销的比例相应减少,维持的多了起来,政府的威望高了。何振明心想,他方部长还真有一套呢。
但好景不长,法院院长不久升任为副县长,新任法院院长不买小宁的帐了,“过一过”又遭到上级的严肃批评,案子该撤还得撤。何振明递上一份辞职报告,要求提前退休,仝县长现在的仝书记竞批准了,也不再提“压担子”之事。处纠办主任由老王接替。也许仝书记对老王又重提“压担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