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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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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4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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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境地里两难的精神世界 ——评阿城的小说《树王》

自然境地里两难的精神世界

——评阿城的小说《树王》

《树王》是由阿城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虽晚于《棋王》发表,但它于生命的震撼,丝毫不亚于后者。“树王”之名,颇带几分神秘,阿城行文,也把其所指埋藏在脉络里,若隐若现中布置了悬疑。随情节展开下,又抛出似是而非的干扰,让人始终摸不透树王真实的身份,正是在“声东击西”的描述里,阿城述说着一段传奇的故事。小说背景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讲述了知青们下乡砍树,劳动改造的经历,如果说以李立为代表的知青是一场时代前进的洪流,那么肖疙瘩便是隐喻过去的沙土,这对矛盾交织在整部小说里,来来回回地摩擦与博弈,其间又充盈着信仰与迷信的碰撞,魔幻与现实的交融,刚毅与柔情的杂糅,让整个故事更富血肉。时间范畴之下,隐含着几分悲苦的预见,故而读者往往初读便率先做好了以悲收场的准备,但也因苦情的结束,整部小说笼上更深一层的精神厚度。

一、多重人性的杂糅

人性多重早被心理学证明,但又各有性情上的侧重,这在小说人物形象塑造上格外明显,李立、我、肖疙瘩等每个人都不是纯粹的,这层复杂让人物更为丰满,更值得深思玩味。

“我”在全文中不同于其他知青,也不同于肖疙瘩,“我”更像是沉默的大多数以外的人,徘徊在砍与不砍,新与旧,信仰与迷信之间的人,也因这般动摇,颇让人对“我”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懑,和“我”类似的还有着笔不多的队长,“你们砍,学生们砍”的旁观态度在本质上和“我”类同,也流露出以他们为代表的小人物的卑微无奈,在新与旧的拉扯下,他们的本心是排斥的,却不敢声张又不愿服从,于是呈现了进退维谷的尴尬景象。小说中的“我”有着鲜明的转变轨迹,由最初上山的兴奋,到最后见证死亡的低落,由当初感谢肖疙瘩的磨刀对砍树带来的巨大“帮助”(此时的“我”是麻木的,不明白树对肖疙瘩,对人类的意义)到之后觉得“磨刀没有什么。可是,为什么非要砍树王呢?”的反抗,“我”经历了精神上的成长。“我心中乱得很,搞不太清砍与不砍的是非,只是不去山上参加砍伐,也不与李立说话。”又再一次揭示“我”面对新旧的矛盾时内心流露出的纠结。作者将“我”心中的纠葛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似也在暗示他本人对传统与先进之间复杂关系的疑惑,也通过“我”的形象影射了生活中无数个相同的小人物,在时代的大背景下,这些小人物只能在心里隐隐作痛又无能为力。另一方面,“我”也十分善良,六爪要吃糖,“我”常常是费尽心力地去找来,肖疙瘩临死之际,“我”也愿意陪在身旁,许下支付十五元赡养战友的承诺,“我”对原始的欲望也保持着最本真的向往,到了追求异性的年纪,也大胆地试图改变自己……总之,“我”是充满着各种凡人性情的复杂集合体,在怒而不争中完成了心思的转变。

李立和肖疙瘩的性格与“我”不同的是他们更为鲜明、独立,前者是坚决支持改革的新力量,后者是维护树王的旧信仰,但他们同样有着复杂的人格特点。李立不是毫无感情的砍树机器,在得知“我”要找糖给六爪时,是他雪中送炭;肖疙瘩表面看似刚毅,但内心又极度脆弱、柔软,他用紧紧巴巴的生活去换对残废战友每月十五元的愧疚,也发出“孩子也苦。我哪里有钱给他买糖?”的叹惋,刚强中尽显无力。

阿城通过多样的描摹,让小说人物的性格更加可触,真实,在他的笔下我们看到了有血有肉的平民,看到了有心无力的个体,在他们的身上折射着生活中无数普通人的影子,作者用交互碰撞的语言描绘出众多复杂的人性,引起读者的共鸣。

二、现实与魔幻的交融

树之高耸,不同于楼之入云,十年树木中隐匿着的是伟大的自然之力,而树中之王又因其“王”的地位更着一分灵性,万物生长的磅礴之地也因此被赋予了有生的血脉,在队长一声“这树成了精了,哪个砍哪个要遭”的告诫中,树王再掩上一层神秘,尔后在肖疙瘩因树而死的命途中,知青们因砍而散的神情中隐隐回指了这份神秘,使所谓的“迷信”多了几分确证。

树王的神不止在传言里,还在知青们切实的感触里,当他们手摸树干时,觉得“温温的似乎一跳一跳,令人疑心这树有脉”,光露树隙照大地,映出“万只眼睛在眨”,又似树王生了视觉;文中多次出现麂子,麂子属鹿科,鹿被视为至善之兽,与仙道有着密切的关联,作者如此安排,似也增添了一股奇特,黄光一闪,如梦一般的麂子总在大家可遇不可求的见闻中消散,好似在隐喻自然生灵的逃脱与终结;阿城笔下的山上之物都是有生的,大树倾倒之际,缺口如眼白,“似乎是一只眼睛在暗中凝视着什么”,大树倒落,山、树皆如人一般咳嗽,正如人死之前的苟延残喘;行文至尾,才知树王一名其实一语双关,既是树木,也是肖疙瘩,只是两人之间的命似为一体,相互缠结,大树的倒,也是肖疙瘩的死,文中点明砍树后只四天,肖疙瘩就已经失掉了魂,原来碎得掉石头的手也像粉一样没了力,不久就真正的死了。砍过树后的知青们虽达了目的,却也近乎癫狂,总显得神志上不清白,这两处描写置于现实里分外显得灵异,但也正是这样的魔幻描写让树王的倾颓变得不可思议,进而凸显自然的崇圣。之后肖疙瘩的坟墓开胀,生出白花,又增添了自然的伟力,最后只好火化,树的灭也终于火,两者间巧合般的终结不谋而合地走向了一体。幻想式的渲染,让所有人读起来都肃然起敬,却也不觉得超脱,总勾连着现实,让人信服,也带着惊奇。

魔幻现实并不算新颖的写作手法,但总给人想象上天马行空的跳跃感,满足了每个人流淌在基因里对天地的好奇,古人因未知而崇尚自然并赋予万物种种奇妙的神力,在这部小说里也都到了诠释,神力是否单为无本之木的迷信?千百年来都没有答案。作者通过人、物之间生命的勾连,人、人之间你生我死的矛盾,用出奇的比喻和神秘的象征,让我们生发了对自然的崇敬之心以及人性的考量。在现实与魔幻的交融下,阿城铺陈着所有想要表达的思考,大自然是要由其原貌还是改造,是要守住内心的信仰还是大胆的求索……魔幻与现实交织的笔触让这些悖论得到淋漓地阐发,它给“现实披上一层光怪陆离的魔幻外衣,却又始终不损害现实的本质”,也给思想上的求索提供了更加广阔的图景与方向。

三、新旧思想的碰撞

事物因其本有的否定才能够进化,思想亦然,隐含在整部小说里的,是旧有的保守主义与新式改革主义的碰撞,作品因有了这个冲突,才像车轮一样行进下去,历史也是如此。同时也因这个冲突增添了核心思想的两难性,一面是以肖疙瘩为代表的旧思想,树木、生灵是为一种信仰,另一面是以李立为代表的新思想,无用的杂木仅是迷信,以第三者视角来看,其实都没错。这对矛盾冲突之所以显得分外尖锐,在我看来是因为迷信与信仰之间,常只一线之隔,但这一线又似乎厚重得异常,你的信仰在我眼里只是迷信,在这样的执念下,作品变得更精彩生动了。

两人初次相逢是在搬行李的场地上,肖疙瘩本身的粗犷与李立的书生意气形成鲜明对比,一边是一箱的政治理论,一边是原始的力量,原文里说与肖疙瘩的握手就像门挤一般,因此两者外在形象的冲突在最初就得到了鲜明的彰显,而外在正是内在的显露。李立在一众知青看到自己的书后,发出这样的感慨:“老一辈仍然有一个需要学习的问题。但希望是在我们身上,未来要靠我们脚踏实地去干”,包括之后砍倒树王,李立也仍然坚定地相信“我们是希望”。总之,小说为读者呈现了一位进步的、顽强的、勤勉的知识分子、改革分子的形象,相比于李立的激进,肖疙瘩则显得粗俗,也极沉默寡言。新思想是涌动向前的,旧思想是沉寂也略显滞后的,从对应的角度看,两者形象上的特点与新旧思想的特点之间暗暗得到了一定吻合,可肖疙瘩也一直都是干练的,故所谓的旧思想定性究竟如何,想必作者和读者都难下结论。

代表新思想的李立与代表旧思想的树王之间存在形象上的对立,同样存在内部思想上的鲜明对立。李立只有满腹的政治思想,所以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总会自以为是地觉得新潮,相形之下,肖疙瘩家只有沦为四旧的《水浒传》,没头没尾地讲着宋江杀惜的故事,大相径庭的读物必然塑造天差地别的精神,一头是新的政治读物,一头是四旧,两者的对比显而易见,但作者却通过“我”的视角意外地写道:“我忽然觉得革命的几年中原来是极累的,这样一个古老的杀人故事竟如缓缓的歌谣,令人从头到脚松懈下来”,可见所谓的革命常常反成了泯灭人性的祸首,暗讽里流露出的是作者对不良改革心生的倦怠。“新”不一定就是好的,毕竟大多数人未真正见过火,也未见过毁灭,更不知新生。树王对树王的信仰与惜怜贯穿着整个故事,李立除旧布新的信念也矢志不渝,因此作品在最后肖疙瘩的“拦”,李立的“砍”中达到高潮,肖疙瘩认为要留下树王证明苍天的行为,李立认为人定胜天,但后浪推前浪,在支书“砍吧,总归是要砍,学生们有道理,不破不立,砍。”的裁决下,新思想最终还是落了刀,旧思想以树王为外在寄托倒在了历史的洪流里。

白骨生花,火烧山林,意味着新思想最终还是胜利了。作者用这样的结局诉说着迎来送往、新陈代谢的历史规律,只是在熊熊烈火的烧山里隐隐地透出几分凄凉,以“我”,肖疙瘩一家甚至是知青的视角展现出来,肖疙瘩在被高温逼近的山外为何觉出凉意,想必是心生的悲凉,而所有人又都无一例外地在沉默中显出癫狂,旧思想的结束仿佛烧掉了大家的魂,烧掉了心中的信仰,在心头挖出了空茫的坑,习惯了山林、习惯了旧思想的人们被突如其来的变革之火烧得震颤也烧得不知所措了。故事在李立和肖疙瘩砍树的斗缠后走向叙述的低点,又在漫山大火中重回高潮,最后于大雨中平静地收场,起起伏伏中见证了所有人思想精神的流变,百转千回,耐人寻味。

四、结语

读阿城的文字,总觉得紧凑无一废言,在密集的情节布置里又偶有恰到好处的抒情,发人深思,无意间与生命嫁接,行云流水处阐释哲理,《树王》中对自然的思量,对信仰的质问就是这样展开的。许多人都称道阿城的《棋王》,《孩子王》也翻拍成了电影,但在三王中我独爱《树王》,因其精炼的文字让我身历其境,因其营构的秘境让我神往,也因其隐现的哲思供我回想,《树王》有太多细节值得我们欣赏,每当看到最后大家因大树或死或“疯”时,我总想起宫崎骏的动漫《幽灵公主》,人类也因穷尽自然的资源而遭到惩罚,魔幻中带着现实,却又有无可奈何的味道,“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是万物变化的“道”,革故鼎新是万物产生的本源,作品在两难的境界里,透露着人类的渺小,渗透着生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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