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山月,不黄也不白,是叶子烟熏过的,苞谷酒泡过的。
乌蒙山月,夜夜升起故乡,升起往事……一条镀银的山路,弯弯拐拐的记忆。一个陈年的松果掉进深潭,碎了属于我的那轮明月(山里不死心的猴子还在打捞)。月亮白色的翅膀孵化大山许多洁白的梦,那个爱歪着头咬着围腰角斜着眼睛看我的小姑娘呢?秋天,树上结满了金黄的月亮。唉,一个错过了的季节。
一条路将一种组合分开,痛苦的切割,总是不那么圆满的人生。
月光溶解着又甜又苦的记忆。月光是洁白的童贞和心迹,是打谷场上的欢乐,深山里的嬉戏。
那夜,我真的和月光一同融进大山里去了。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月光。地上,月光银子似的斑驳晃动。树枝上昂起头来的松鼠,小眼睛闪烁着蓝宝石的光芒。山谷里有透明的旋律,山岚是清幽的月韵,连那动人的山歌也被捶打成青石板上一片薄薄的月光了。风很轻,月光在草叶上轻轻地晃动着透明的浑圆;月光如同目光一样醉人,被月光雕刻出来的山谷很静。月光溶溶,一切纯净,一切透明,包括山林和人生。“噗腾”一声,一只夜鸟飞出去了,这白色的意境里便有了一缕黑色的诗魂。然而,这一缕黑色的意象,终又融进无边的洁白的月光里去了。在这如水的月光里,给人一种溶化的感觉,烦忧和苦闷都在月光中挥发了。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有一种消失后的自由,一种没有负担的存在,精神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和舒张。是虚幻的又是真实的,人和自然都达到了一种超越和融合。乌蒙山不再是另外的,非我的存在,在这既空非空的山谷里,我便是月光了。
月光是我梦的薄翼,我曾经享受过多么美好的月光。然而,乌蒙山月轻轻地踩醒了我的梦,月光照亮心事,心灵上一种莫名其妙的痛楚,一切又依旧还是那么遥远……
月光是我无法揽住的希望,我恼那月光。不要多大功夫,窗前那轮银盘便坠到山那边去了,想延续也无法延续的相思。月光是翅膀又不是翅膀,路,原来是一种距离。
月光溶解着人生的痛苦。饮酒,我也饮下月光。
月亮是太阳的影子,记忆是昨天的影子。记忆牢牢地把昨天箍得半死!心灵上始终回响着那曲令人颤动的《月光》,时间的薄膜封存了许多往事。
乌蒙山月,一种冷冰冰的燃烧。乌蒙山月是我来来去去远远近近的故乡,是山路上艰辛的迟幕,牛肋巴窗子上染湿眉睫的目光,是火塘烧红了的失眠,大三弦弹乱的心律,是小茅屋里寂寞的独坐……是一把雪亮的刀子割出来的,流血的心事。
月光在山溪里流淌,流成一曲瘦瘦的乡愁。
乌蒙山月什么都不像,又什么都像。它是母亲留给我的一面不能拭得太亮的镜子。我时常看见她老人家在镜里抹眼爬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