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汉子的太阳是从酒碗里升起来的。
酒就是他们的女人。
生活里没有酒就没有兴奋和燃烧。围着火塘端起海碗喝呀,一碗接一碗,饮下这火辣辣的人生。喝了酒,他们大怒江一样跌跌撞撞地走路,用酒烧红了的眼睛看大山跌倒,世界摇晃……
他们喝自己用杂粮酿造的老白干,这种酒里似乎有一种大山的秉性,喝了这种酒腰杆子挺得青松一样笔直。他们就是要喝这种火辣辣的白干酒,用烈性的酒爆发烈性的灵魂。泛泡沫的香槟啤酒他们不喝,那是城里的小白脸喝的,喝那样的酒连胡子都长不出来。不要鸡大腿茴香豆,就这白干酒才能使高原兴奋,才有轰轰烈烈的人生。像大山喜欢江河,高原人就是喜欢这一口,高原汉子是醉不倒的山。乘着酒兴他们到荞麦地里去收割汗水泡化了的岩石,用纯钢的砍刀在蛮荒野地里砍出一条路来,从狂放的风暴里赶回羊群、牛群……
用酒胆壮人胆,用酒力烧旺人力,他们在大森林里遭遇老虎豹子,就像在自己家里遭遇一只猫,各走各的路,彼此都相安无事。他们走进险象环生的大森林,有如走进自己家的后花园。
他们爱酒,但他们不是李太白,溶化月光的酒不能从他们的脑子里灌出诗来。他们是被绑缚过的奴隶,是失去过阿诗玛的阿黑。他们用酒鼓动隆起的肌肉,他们用酒灌溉硬戳戳的胡子。他们用酒灌溉熔冶男子汉的血性。欢乐和激动都浸泡在他们的酒碗里。他们也有不幸和忧愁,但他们不借酒浇愁。他们走别人不敢走的路,淌别人不敢淌的河,登别人不敢登的山,吃别人不吃的粗粮,生活在人生最高的海拔线上,云里雾里他们就是神明!
酒是他们火爆爆的情感,酒是他们一点就燃的灵魂。
江河把两架大山联在一起,酒把两个汉子联在一起。在火塘边,一群男人用酒碗和酒碗碰出一曲曲友谊之歌来。所有的高原汉子在酒里站成联绵的群山。
高原上的岁月是在酒里泡过的岁月,这里的神话和传说都有一股酒香味。酒把他们的喉咙刺激痒了,他们就放开嗓子唱真正的国风,山风把他们雄性的歌声带得很远、很远……似乎大洋的那一边都能听得见!
住竹楼,住木楞房,酒在高原上驱赶冬天,脉管里有了酒,生命然烧得更强盛。冬天,他们像玉龙雪山一样站在旷野里任风雪拥抱。夏天,他们劳作在火热的大峡谷里,黝黑的脊背上不断滚落太阳。吃青稞咽苦荞,他们从最粗糙的食物里升华顽强和坚韧,酒就是他们生命的酮体。从悬空的溜索上踩过去,他们不害怕人生险恶。力拔山兮气盖世,他们举起太阳,举起月亮,举起山里一个个艰难的日子。
蛮荒折磨他们,他们征服蛮荒,在自然和神的面前他们不懂得匍匐,他们就是酒神。端起海碗坐下去,他们同火塘一起旋转。抱着酒罐站起来,他们和大山一同摇晃。他们就是醉了的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