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把昆曲、京剧拦在人生之外,把滇戏、花灯拦在人生之外,于是,山里人的火塘边才经常上演《山妖》。
古老的月琴把山妖的故事彈得十分风流。
茅草屋里昏昏暗暗的,火塘里的火鬼绿鬼绿的,几大碗苞谷酒下肚之后,山妖便从有几分醉意的话题中妖娆地走出……
故事和火烟一同在茅屋里缭绕,缭绕出一种神秘的朦胧。朦胧的故事中,山妖是一个十分山气的妲己。她隆起的胸脯让人产生想抚摩的情绪,细细的腰肢扭动得十分风流,说起话来十分好听,那声音是琴弦上滚落的音符。目光是用情感打磨过的箭镞,男人却都心甘情愿地想成为那受伤的麂子。妩媚是陷阱里的扣子,男人却期望着那么一次次心跳的陷落。深夜,性急的男人梦里要是没有山妖,他们便急着要用雾一样的梦去搂抱大森林。
山里的汉子总把山妖说成很美的女孩。
山妖是一个会爬窗子勾引男人的狐仙,山妖是一个老林里迷人的花豹子,山妖是一个会给猎人做好晚餐的蛇仙,……要是有那么一个晚上火塘边没有人讲述山妖的故事,大家便会觉得苞谷酒走了味。
可山妖却始终是山里人抓不住的虹霓,搂不住的风。她很性感地乜斜着眼睛一笑,一笑便把山谷里的氛围酿成了酒,再阳刚的汉子也要醉倒。而后,她娇里娇气地一扭腰肢便消失了,挑逗得大森林夜夜失眠。
山妖的消失使大森林诞生了寻找。
山里有一个很阳刚的汉子,从来未被任何暴力撂倒过,他是寨子里的摔跤冠军。然而他被一个美丽温柔的传说撂倒了。那天,他在火塘边接连喝了九大碗,九大碗也没有醉倒痴情和眷恋,那支古老的情歌才弹了半截他就把月琴摔了。最后半坛子酒灌出几句浪声浪气的山歌来“送郎送到五里坡,五里坡上石头多。又怕石头摁妹背,又怕奶子摁倒哥。”边唱边跌跌撞撞地推开了柴门,他向整个寨子宣布:他要到山里去找那个妖精亲嘴。
傍晚,他唱着很山气的山歌进山了,山间的小路蜿蜒如故事曲折的情节。像灿烂的夕阳,那汉子给山里人留下最后一个辉煌得让人痛苦的背影。他进山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时间过了好久好久,一个猎人还扬言在山里拾回来了几根他的骨头。山民们依着柴门看呆了许多山里阴霾的日子,始终没有盼回来那个伟岸的男人。时间长了,人们便把记忆中那个摇晃的背影读成一个伤心的故事。从此,大森林被渲染得有几分恐怖,古老的月琴把人生弹得很惨。
罐罐茶熬出来的传说便带有几分妖气,山妖出没于可怕的荒冢,山妖出没于恐怖的老林。不知是谁翻开了《聊斋》,那漂亮的画皮、狐仙便乘机溜进了大森林。
可山里人不能没有山妖。在寂寞的世界里,妖精便是异体字的“人”。风暴无法折断探寻的翅膀,不死的传说折磨着痛苦的希望。大森林是山妖的迷宫,大沼泽精心地编织着山里人一次又一次十分潇洒的迷途和陷落。
火塘边,几大碗酒下肚之后,那山妖依旧是十分动人的女孩。
岁月是一道深深的大峡谷,传说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鸽子,那山妖的故事被人们编成山歌,山里人把山妖唱得像大森林的葛藤。
时间又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一个猎人终于在深山老林里发现一个秘密。春天把大森林打扮得很美,一个牧羊少年和一个世间罕有的美丽的女子在山里相恋了,成了这大森林分不开的树和藤。他们相依相偎地在森林里唱:“千棵竹子节节通,兄妹相交莫透风。燕子衔泥嘴要稳,蜘蛛结网在肚中。”
不肯透风的大森林从一双猎人的眼睛里透风了。罐罐茶重新把传说熬得很香。山民在火塘边又一次校正山妖的主题。但那个世间罕有的美丽的女子是由什么妖精或者什么狐仙变化而来的呢?这一点却被那个粗心的猎人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