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 神

风挡不住，天气预报劝不住，甩开妻子温柔的手臂，他还是进山了。

此次进山，他自己也说不清有什么明确的目的，这完全出于猎人的一种习惯。老酒不能安慰他，火塘留不住他，只有兽迹虎踪才能兴奋他蛰伏的情感。那条进山的小路，他走过上千遍了。每当他走上这条小路，他就走进了全新的喜悦。

因为走得突然，他老酒没有带，麂子干巴没有带。对于一个猎人来说，重要的不是这些，重要的是勇气。本来，出门的时候妻子塞给他一袋燕麦炒面，但他赌气没有要。妻子一直站在茅草房门口，眼里噙着一汪没有流出来的依恋。咳!女人呀，就是大树上的葛藤，又软又缠。

挣断缠绵的目光，他进山了。那时，天上正飘着雪花，风很大，阴沉沉的天空把妻子的担心浓缩得很沉重。

上了路就高兴，人生就是走许多许多的路，就是震撼灵魂的拼搏。脸上没有老熊留给你的伤疤，村里的汉子咋个会把你像国王一样高高地举了起来？女人咋个会蜂糖一样化在你的怀里？

黑黝黝的枪管，晃动在白茫茫的山野。

“哎——太阳落坡要落岩，蜂子打花顺岩来。蜂糖好吃花难采嘛，妹家好耍路难来……”一支高亢而委婉的山歌，一串舒心的脚印……

可这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坏天气，是一次疯狂的占领，暴风雪封锁了所有的山口。猎人困在山里了。

一困就是三天三夜，三天三夜猎人都无法走出那个令人窒闷的山洞。暴风雪乱了山里的秩序，一切反常，一切失误，吃的没有，篝火没有。猎人可以没有妻子，但不能没有篝火，可他的最后一团火绒没有能够把被冰雪捂湿了的柴草点燃，兴致和欢乐的情绪陡然熄了。火镰还在火石上不断地碰出些冷冰冰的失望。他下意识地将火镰在火石上不断碰击着。在闪闪灼灼，明明灭灭的火星里，他看见妻子噙着一汪没有流出来的酸楚的期待，忧忧愁愁地站在柴门口。在那闪烁的火星里，闻到老酒很香……猎人想家了。

“思想妹，蝴蝶思想也为花；蝴蝶思花不思草，兄思情妹不思家……”山歌依旧陪伴着他，但调子却有缠绵和凄凉了。

　在大森林里，一个猎人忍受饥饿折磨，那将是一种无法洗涤的耻辱!他斗得过老虎，斗得过野牛，可斗不过风暴。他整整三天三夜没有进食了。生命是一团火，他似乎觉得这火势越来越弱，越来越弱……他甚至担心这把燃烧过骄傲的火，这把在男子汉和英雄的眼里燃烧过显赫的火会突然熄灭在这山里。他第一次体验到这人生的悲凉。此时，他饿极了，那黑黑的岩石都真恨不得啃它两口。假如这时他能得手一只野兔，哪怕是一只斑鸠，那么他会把这带血动物生吞活剥掉的。嘿！甭想好的，只要有一个硬梆梆的苦荞粑粑那就够美的了!

时间似乎在暴风雪中放慢了脚步，天黑得很慢，亮得更慢。狂风卷着雪花拼命往山洞里灌！猎人的警觉老吊着那一颗心，他瑟缩着无法入梦。

突然，洞外的雪光中有一团黄光一晃，一个小生灵跌跌撞撞地闯进山洞来。凭着他猎人的眼睛和经验，他知道这是一头小马鹿，肯定是因为饥饿外出觅食而在风雪中迷了路。他疲惫的眼睛突然被生存的潜意识点亮了，他一把揪住了小马鹿，嗖的一声拔出了一把雪亮的利刃。小马鹿在他面前浑身颤抖着，谁知那哀怜的目光不知突然碰醒了猎人哪股神经，他又慢慢地将利刃插回刀鞘去，轻轻地将小马鹿搂进自己的怀里。

风暴在山洞外怒吼着。山洞里，生命和生命彼此相拥，生命和生命彼此用自己的体温互相温暖着。猎人在极端的疲惫中睡去了。他做了许多记忆无法打捞起来的梦。

天亮了。天晴了。猎人从梦中醒来，睁眼一看，小马鹿已经不见了，迷迷糊糊的觉得夜间的事似乎是一场梦。他从虚弱中顽强地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山洞。他的脚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些打飘。

车轮般火红的太阳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雪地上印着小马鹿一行美丽的脚印。

要是往常，他一定会哼哼那支“太阳出来照山冈”的山歌，但此时他确实是没有气力了。他顺着那行脚印向前走去。他吃力地翻上山垭口，忽然又看见了夜间那头小马鹿。那小生灵在岩上东瞅瞅西望望，那样子实在可爱。不好!有一只饿得流着馋涎的金钱豹正在悄悄地接近那个小生灵。勇气被惊醒了，力量爆发了，他朝着金钱豹便几步窜了上去。小马鹿在惊慌地逃跑了。画面把他和金钱豹的对峙突出地表现了出来。他将猎枪往地下一扔，呼地拔出了那把雪亮的利刃。猎人和金钱豹，面对着面，眼瞪眼，力量和力量，勇气和凶虐，一瞬间的相持。他威严的目光像剑一样直向金钱豹刺去，这是猎人特有的目光。那目光从准星上射出去曾经击落过凶猛的鹰，那目光曾让兽中之王畏惧!此时，阳光和空气突然凝固了，大山绷紧了，岩石痉挛了，拼搏的力量在隆起的肌肉上蓄积。还是金钱豹怯懦地塌下了眼睛，它意欲后退，而它身后却是一堵无法再退的岩石。困兽突然猛地向猎人扑了过来。都因为饥饿失去了力量和躲闪的机敏，一种本来是不可能的可能，金钱豹咬住了他的脖子。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他雪亮的利刃也插进了豹子的心窝。

金钱豹嗷嚎了两声，滚下悬崖去了。

猎人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雪白的山野留下了他一个个鲜红的脚印。在宣纸一样洁白的山野，他鲜红的脚印越写越碎，越写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