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位于青岛市东部,古代又曾称牢山、劳山、鳌山等。它是山东半岛的主要山脉,崂山的主峰名为“巨峰”,又称“崂顶”,海拔1132.7米,是中国海岸线上的第一高峰,有着海上“第一名山”之称。崂山是道教文化和海洋文化的载体,本文的创作就从这两种文化切入。
——青岛采风手记
陡峭冷僻地从黄海之滨站立起来,它很高。
海风,吹落了它满头的鬓发。
一张石头的脸,深深的皱纹里该藏着哪个王朝的记忆?野草,胡子一样长满了洪荒。
从地壳中喷涌出来,从大海中突兀出来,经累年的风霜雨雪和流水的剥蚀冲刷,该风化的都风化了,该泡软的都泡软了,该蒸发的都蒸发了,那些多余的赘肉都被岁月啃食光了,大自然经过千万年的精简和遴选,剩下宇宙洪荒中的精粹,剩下道教名山那骨瓷般的箴言和道义,剩下一堆岁月和海水再也啃不动的骨头。
以坚硬和神性挺拔成黄海之滨的第一高山。
白天,捧出燃烧的太阳。夜里,披一氅透明的月光。
喜欢牧放一群绵羊般的白云。
飘动的衣襟,一角蓝色的大海。
崂山就是这样一座神性十足的仙山。我喜欢与崂山垂眉对坐,可这是一种何等奢侈的雅兴啊!像对弈。是悟禅。一种和谐,一种结合,仙与凡,人与自然共坐白云中。
与崂山对坐,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时间久了,崂山似乎也就渐渐地矮了下来,不再那么威严,不再那么高不可攀。此时,我再仔细地打量崂山,它的山还是山那样的山,它的石头依旧是石头那样的石头,嘿!崂山凡气十足嘛。我越看越觉得它一点也不像什么邱处机、张三丰,那饱经沧桑的样子,那慈眉善眼的面孔倒有点像是一个黄海之滨历经苦难的老渔民。你看他,一个地地道道的老渔民的形象。他被海水咬啮过,被风浪雕塑过,被风雨雷电折磨过,属于他的故事咸咸的有一股鱼腥味,即使是在梦里他的灵魂也会不断地颠簸。
辽阔的大海,海水拥抱着痛苦的暗礁,鸥鸟的翅膀把大海蓝色的火焰扇燃,想象中我们的船老大就是在大海这样汹涌的波涛里经历风险。他的人生多么颠簸、危难,常常石破天惊。那无边无际的大海,我想一定比沙漠还要荒凉!可他将生命楔进了大海洋深深的内部,用勇敢和执着去感知大海的心跳和体温。你看他,裸筋露骨,突兀沧桑,暴露伤痕,一张希望和梦想编织出来的网,不断地在风波里穿行。多么辽阔的大海洋啊!风掀起浪,浪生成风,宇宙间的太阳在这大海里,也不过小小的一枚煮熟了的蛋黄。他的渔船就穿行在这碧水蓝天之间,在大海的胸脯上,那渔船一起一伏,一上一下,一颠一簸,愈想愈觉得它的小船就像大海搏动着的心脏。可他的故事不应该是那个被读腻了的“石老人”的传说,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黄海版的《老人与海》的故事。蓝色的海岸线前面,我们似乎还能看见一对走远了的情侣,那背影,越看越觉得动人。礁石上,一个晒不干的“爱”字。眼泪一样咸咸的海水里,有一对夫妻再也打捞不起来的爱情。
崂山的茶,崂山的水,泡香了一段陈年往事。
……
可这蓝色的大海洋为什么要发表这样一个煽情而又让人潸然泪下的故事?问山,山不点头;问海,海不答应。
山脚下的耐冬花,星星点点的渔火。
悬挂思念的风帆,渐渐远去。
浪花,被海风吹白了头。
砂石上来来去去的蚂蚁,它们匆匆忙忙的,究竟要把大海的信息搬到哪里去呢?
陡峭的崖岸上,一直耸立着一个女子天际识归舟的凄婉。
可不管崂山上如何风云变幻,我的眼前出现的,却总是那个在风波里劳作了一生的船老大。我知道,他的人生十分的颠簸,风吹雨打,忍受过出乎寻常的苦难和艰辛。每个夜晚,他的梦都是蓝色的。可如今,他终算是把青春、爱情、希望、梦想、疼痛、烦恼、疲劳……一切的一切都交割给大海了,故事到此已是一阕定风波的词。一个被生活的大海翻来覆去折磨过的灵魂,一种被起伏不平的海水潮湿了的人生。是的,他实在太累,实在太疲倦了,渔舟唱晚,风帆远去,他也实在是应该好好地歇一歇了。就是这样,当一个苦难的渔民把他的希望和美好、苦难与辛酸全部交给了大海的时候,大海也就把他塑造成了崂山这样一尊不再思量、不再痛苦的石头。一个硬邦邦的句号,了却了烦恼,了却了苦闷,了却了欢乐与痛苦的人生。从此,松涧竹杖,人生散淡;闲云野鹤,心性超脱,这种人生际遇让我深深地感悟到,此时的老渔翁不也就真正地成了“石室丹丘”了吗?是的,什么都不必想了,什么都不必去操劳了,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重要了,人生难得一个“静”字,难得一个“闲”字,现在只需一声不吭地、静静地坐在时光里。这个世界绝对不好意思再打扰你了,你就安安心心地把生命的负载放下,把烦恼和痛苦放下,让身心真正地放松,好好地过一过神仙日子吧。管他的呢,心静天宽,山林泉石,卧雪眠云,任海天之外云起云飞,潮涨潮落。
此时我再读崂山,叹惋那满脸的皱纹,疼痛那满身的伤痕,漫品那饱经沧桑的人生,我越看越觉得它是黄海之滨的一个历经苦难的老渔民,越看它越像我在乌蒙山上放了一辈子黑山羊的(隔世的)父亲。就在这样一个别样的时空里,我与崂山对坐,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看着,看着,我的眼眶就潮湿了。
原载《华夏散文》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