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和阳光都在这里沉淀为绿色。
一棵大树倒下去了,倒下去了的父亲再也没有站起来。他给女儿留下的就是这个连风都装不住的窝棚。为了那堆护林的篝火不至于熄灭,她没有去寻找新的世界,她接过了父亲那杆守林人的枪。她恨自己的妈妈,那个丢下父亲、丢下她、丢下大森林出走的女人。
父亲留下的酒葫芦,如今装着她火辣辣的思念,那堆燃烧着的篝火,始终闪耀着老人慈祥的微笑。夜里,孤独、悲哀和月光一同从窝棚上筛了下来。山里的大雷雨无情地轰击着她年轻的信念。
高原上的风很硬,大森林里的日子很磨人,但她一咬牙穿上麂皮褂子,扛上父亲的猎枪,巡山去了。她用她十八岁少女的肩头扛起了父亲留下来的责任,扛起她对大森林沉重的热爱,她融进了广袤的大森林。
大森林用大自然净化了的交响音乐安慰她的灵魂,用母亲般宽广的胸怀接纳她。月圆月缺,她的忧伤在无边的林海里溶化了。风风雨雨,她的生命和情感化成了无边的绿叶。
她的脚步叩醒了山里沉睡的种子。在她枪管晃动的林海里,小树苗把腰挺直了。晚上,大森林为她编织许多有趣而又多彩的梦。
一天,姑娘在巡山时突然发现了一个被野牛触伤了的男人,一个在大森林里迷了路的青年。她把他背回了窝棚,可也背回了一个戏剧性的情节。
她用父亲传授给她的草药为他包敷了伤口。她用蘑菇熬汤喂他。她将他从死神那里接了回来。
这意外的奇遇扰乱了姑娘的平静。她咋也想不到,她背回来的竟是一个少女的羞怯和不安。生活突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她第一次发现,世界上除了大森林以外,还有一种无法捉摸的、缠人的东西。
她从来就没有听人讲过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但是她和他相爱了。大森林幽静而神秘,这真是一个创世纪的境界呀!山溪流淌着爱情的欢乐,含笑花释放着醉人的芬芳,绿色的树叶编织成抒情诗的句子……蹲在岩石上那只黑炭一样的老鹰兴奋了,一展翅飞上蓝天去,很想向世界透露这大森林里的秘密。
大森林里的山花虽美, 但最容易凋谢。她没有留住曾经使她陶醉的幸福,没有留住她刚刚开放的爱情。
大森林能留住麂子,能留住马鹿,但留不住一个在霓虹灯下长大的青年。他狠下心来要走了,像大叶岩角藤一样的爱情都缠不住他。她目送着那个青年冷冰冰的背影,她的心很疼!
是那个男青年离开大森林的脚步踏醒了爱情中的恨,她靠在岩石上,瞄着那个令人心痛的身影。她举起了那杆沉默着威严和雷霆的枪,只要她轻轻地扣动扳机,那个使她痛苦的魔影就会在血泊中倒下。但他偶一回眸,那依旧含情的目光使她的心一震,枪从她手中跌落了……
大森林的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那个远方的人还在不断给她来信,向她述说一个有霓虹灯的陌生的世界。他希望她离开这个只有元谋猿人才会留恋的地方。她背负着越来越沉重的痛苦,但她始终没有离开装不住爱情的窝棚。后来她和山里的一个猎人结了婚,有了一对儿女,起名阿猫、虎崽。
她一生都守候在大森林里,像山里一个不肯搬家的石头。在大森林的交响曲里,她是一个深沉而缠绵的音符,她溶进了永恒的自然。
大森林没有老,她老了。像成熟了的松塔,她从生命之树上坠落了下来。她把殉难的选择交给了泥土。
在大千世界里,人们的头脑里没有储存关于她的记忆。大都市里的晚报上没有发表关于她的新闻,自然也就更不会有人用青铜去铸造她的肖像了。只有大森林用金色的树叶默默地覆盖了她,像大森林覆盖自己不死的灵魂。
原载《散文》198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