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江船夫

浪花出版他的故事，

用太阳烫金的封面。

一个沙滩上走远了光屁股，一叶橹引着他走向人生。他最懂得什么是颠簸。金沙江峡谷八卦炉似的，风雨雷电熔冶了他的性格。他背纤，每天都要背断千万缕阳光，然后峡谷黑了下来。江风拉直了的船纤，到底拧不过他的肱二头肌。

他的形象属于石块和青铜。

金沙江是一支永恒的歌，这是他生命的旋律与江水的和声，每天夜里他都要在金沙江边烧一堆篝火温暖这支歌，没有金沙江就没有他自己的世界。一条丈多长的小木船，没有桅杆，没有风帆。他就是桅杆，用意志挂着一片属于自己的蓝天。他就是帆，用肌腱暴突的筋络兜住生命的风。他把黑夜运到对岸去，又将黎明载过江来。小船穿梭着，针似的缝补着有裂痕的大地。

黄昏，他将竹篙一点，一抹夕阳就被敲碎在江里。

渔火烧红他的希望，他岩岸一样矗立在奔腾的江边。

但这个岩石一样的汉子战栗了，为了一个汲水姑娘而战栗了。一担水桶担走了他的心。一个微笑牵走了他的思念。那天，汲水姑娘对他甜甜地一笑，还留给他一个很难读懂的眼神。还说：她也很喜欢岩石和浪花，喜欢家一样的小船……可是，他一直按捺不住心跳，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么怯懦。他始终没有勇气对她说出那个燃烧在胸中的字。

一个沉重的字压倒了金沙江边一条汉子。

一种不该隐忍的隐忍，一种不该含蓄的含蓄，这使爱的蜜蜂痛失花期！据说，他心爱的那个汲水姑娘后来做了一个富商的小妾。一个被风雨渲染得十分凄凉的黄昏，当他把她从江水中捞起，那已经成了一个再也无法结尾的故事……

从此他爱上了那口酒，他要喝干金沙江。

他往江边一躺，将烦恼和痛苦都晾在沙滩上，大风刮不走他的痛苦，太阳晒不干他湿淋淋的思念。只有浪花千百次地收藏了他的忧伤和叹息。

还是那叶橹，还是那只小船，他继续用它连接着路，继续连接着人生。

他摇着小船在浪涛里穿行，穿梭着的小船编织出来的日子，漫长而苦涩。金沙江这支古老而苍凉的歌，无法安慰他战栗的灵魂。每当他从船上抬起头来，岩岸上一朵火红的杜鹃花便顿时烫伤了他的心情，那是一朵曾经簪在那个汲水姑娘头上的花呀。

痛苦顿时掀起了狂涛，但狂涛只能将他高高地举起，举起一尊痛苦泡不烂的礁石。

原载：《散文》1985年第12期

《散文选刊》198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