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

他的生命在錾和石中不断碰出火花。

他敲碎了许多凝固在山里的岁月。

他不是罗丹，不是米开朗琪罗，他不会塑造维纳斯，但他同样也是美神的儿子。他雕塑高原上平平凡凡的日子，他雕塑普普通通的人生。他雕塑支撑生活的形体，他一锤一錾地雕塑他自己。

一洞石拱桥，一个舂米的碓臼，一个看守灵魂的石狮子……这一切都凝结着他美好的情感和青春。他创造墙基用稳固的立体举起山里人的生活，他制作石磨，磨碎一个古老的世纪。

在这深深的山谷里，那是爱情不愿造访的地方。他把花岗岩敲碎了，把日子敲碎了，但他无法敲碎寂寞。山谷里沉寂着一种人生最坚硬的东西。大家都叫他“石头人”。这并非说他不懂女人，女人是一个使他伤心的梦。那天，进山找猪草的寡妇周嫂路过他的工作场地时曾随意地冲着他一笑，就是这一笑把他潜伏的疯狂引爆了，他一把将周嫂搂在怀里，搂得周嫂气都上不来。周嫂吓坏了，她挣脱了他的手臂就跑，跑得老远老远的了还回过头来骂他：“一双石头一样粗糙的手，人又憨得像石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什么东西！还想跟老娘亲嘴！告诉你，你这一辈子也别想讨到老婆！”那句“你这一辈子也别想讨到老婆”的话，很是伤了他的自尊。从此他铁了心，不再去想女人。他似乎不知道忧愁，不懂得痛苦。风风雨雨，他都在山里敲呀凿呀，他把红日一轮又一轮地敲落在山里，他把星星一颗颗地敲出来。他把自己的青春一年又一年地敲落在山里。他把石头敲出了情感，他把石头敲出了生命，他把自己敲成了石头。

像小草，像泥土，他几乎被人们忘却了。村子里的人只有在要修石磨的时候，只有在要盖新房打地基的时候才会想起村里还有一个石匠。可有一天，一条爆炸新闻突然轰动了小小的山村，一辆小轿车要把石匠接到京城里去，他当上石头状元了。这一次，连很看不起他的周嫂也露出了惊讶的微笑。

可三年以后，他又像石头一样憨憨地蹲在山里了。山里人很不理解，为什么他不趁此机会在都市里谋个事做呢? “真是憨透顶了！”

他对世界的索取实在太少了。他没有电饭煲、空调，甚至女人，但他也很富有，他的艺术天地是他用一生也无法量尽的艺术空间。他的艺术道路是一条没有终点的道路。他一天也不能离开錾子和手锤，离开了这两件东西就离开了他生命的轨迹，就失去了捍卫信念的武器。一天不和石头打交道，他就会闷得像坐牢一样痛苦！他每天都用手锤敲醒太阳，敲落月亮，他把石头敲成人们五光十色的人生。他在不断的敲凿中产生生命的旋律，在这旋律中他获得生活的欢乐和欣慰。可他把人们的生活像石磨一样凿圆了，却把自己的牙齿凿缺了。他把生活的道路一锤一錾地凿平了，却把属于他生命的岁月一天天敲碎在山里……

终于有那么一天，像他平日坐在山里劳作那样，他坐成了一尊雕塑永恒的姿势。

后来，一个会写书的什么人物在石匠的坟前坐了很久很久，他反复念叨：他是一个石匠，可他为什么没有给自己留一块墓碑呢！？

原载：《散文》1986年第5期

《散文选刊》198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