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

前些年到西双版纳采访，搜集了不少关于植物学家蔡希陶先生的材料，出于诗散文的需要，特舍其实，取其神，因成此篇。 ——题记

时间的翅膀都拍打得有些倦怠了，一个植物学家依旧在大森林里寻找。为了在植物王国里发现新种，他走遍河谷、山野，用一个一个的脚印把青春和爱情种进大森林。

寻找是一条长满荆棘的路。

困难长成大山的阻隔，藤蔓网一样打捞意志，暴风雨一次一次地抢掠热情，雾释放迷惑，风随意改变方向……但希望是山中一头九色鹿，是迷人的风景。他执着地寻找。

真正的寻找繁衍孤独。寻找是漫长的人生。

老同学和他分手了，妻子和他分手了，舒适和他分手了，只有月亮跟随他，只有太阳跟随他，只有艰辛跟随着他。春天和秋天同他在大森林里走来走去。

寻找是纠缠着痛苦的欢乐。

寻找是希望潮湿了的明天。

夜里，当他躺在大森林的草地上读天上的星光，那星星就变成动人的眼睛。最令人骚动的季节，大森林万紫千红的春天，他常常想起那个花一样的女人，想起分别时那记烫疼心灵的吻……于是，行囊里那札情书越来越沉重。

蓝天上的雁阵驮不动他的思念。逆向的爱情和理想折磨他的青春。

风风雨雨，春来冬去，他依旧在大森林里寻找。他仔细辨别山里的第一朵鲜花。严肃地清点大森林的每一片绿叶。他确信，只要大海里有针，就一定能将它从海里捞出来。岩石，一千遍一万遍地塑造他的执着。葛藤，曲曲折折地描绘他的坚韧。花开时，他寻找。叶落时，他寻找。不断地寻找组合他的人生。

大森林里的叶片越来越绿，他的须眉却越来越白了。岁月无情地将他镂刻成一个皱纹很深的老人。路，太坎坷了!他的青春在跋涉中失落。征程太遥远了!他很累。

可他采集到的标本都是别人采集过的。他所发现的种属都是别人发现过的。于是他十分痛苦，他的痛苦因为新的寻找。

生命的痛苦也因为等待。

一棵长在深闺人未识的神秘树在山里等待了一生。

记忆是这般苦涩。青春和力的爆发没有目的，花开花落毫无意义，它总守着那个太阳，总守着那片蓝天。飞来的，总是那只不认识它的小山雀。陪伴它的总是那尊严肃得不说话的岩石。警句一样的花朵没有人读，珍贵的果实无从馈赠，落叶是它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息。

它等待着，它的等待是长长的痛苦。

生命的积蓄和爆发都没有人赞美，失落的微笑也没有人拣拾，它是未被发现的存在，它是毫无意义的奉献。于是，它等待……

在等待中它丢失了自己的年华，像记不清它丢失的叶片一样，它无法记清自己丢失的岁月。青春在等待中凋萎，它在等待中老了。它失去了自己头上的天空，它支撑的繁华死了。绿叶，那片生命的旗帜，它再也无力将它高高地举起来了。

它十分忧伤，它的死亡是一个物种的泯灭。它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它深深地感到对于生的眷恋，强烈的眷恋那是因为爱和期待。

寻找的，没有找到。等待的，没有等来。这是生活中令人揪心的矛盾。这个矛盾组成了大森林诗的情节。

生命的最后一个黄昏，老植物学家终于来到这里。他终于找到了他所要寻找的。他发现了这棵神秘树，植物王国里的新种。两老相逢，慨叹和慨叹相撞，欢乐和欢乐融合，生命和生命拥抱了。

老植物学家笑得流出了眼泪，他看见大森林的树上结满了太阳。哦!生命的寻找终于有了如此辉煌的一章。像是默契，似乎是生命对生命的感应，老树用生命最后的力气留给植物学家唯一的一片叶子。那张半黄半绿、黄金镶着碧玉的叶片提供了老植物学家辨别新种的证据。老树还赠给老人唯一的一颗种子，一颗延续物种的种子，它整整一生的积蓄和希望。

老植物学家完全为胜利所陶醉了。他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多美的大森林啊，是他真正懂了这部绿色的史诗。老植物学家生怕丢失了这颗神秘的种子，他珍重地将种子含在自己的嘴里。

可是，这个老植物学家太累了，再也没有力气离开这棵神秘树，他睡了。老植物学家和这棵老树都各自在一种满足的境界中睡了。永远。

又过了好些年，一个年轻的植物学家继续前辈的寻找来到了这里。他惊奇地发现：植物王国里的新种，一棵神秘树长在人的头骨里。

于是，他将这个重大的发现捧给了世界。

原载《散文》198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