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的冬天,我曾无数次在红土高原上感受火。只有在这特定的情景下,才体验得到这种与生命密切相关的燃烧,你会为火所感动,因而潸然泪下。
住在高原上的人家,堂屋里都有一方火塘。山里还有人家曾经有过买不起被褥的时候,夜里他们就在火塘边拥着火睡觉。每当时间的大鸟被夜色染黑了翅膀的时候,那辐射到老林里、荞麦地里、深沟老箐里的人便回到这火塘边来,山里人的生活方式一下子提升了火的位置。火是一家人生活的中心,火是高原人的第二个太阳。
高原人是何等的信奉和依赖火,有关油盐柴米的家政是在这火塘边做出决定的,婚姻和爱情是从这火塘边酝酿和开始的,孩子们五颜六色的梦境是从这火塘边展翅飞出去的,火塘是山里人家的“中央”。火,陪伴着高原人熬过了多少寒夜和冬天。那些生活在现代大都会里的人,他们是无论如何也弄不清这人与火的感情该会有多么深的。
是的,山里人的日子还过得十分清贫,他们还没有空调,没有雅马哈,但他们有火。燧石里有火,地心里有火,人心里有火。一切似乎都还在等待,等待一种更加美丽和温暖地燃烧。我曾在这离大都会最远,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去感悟火。火是高原的富有和自由,是不朽的人格和力量。高原上的火焰美丽、单纯、透明、犹如我的父兄那炯炯有神的目光。
高原上的火燃烧温暖,是真善美的符号。每一个从远方来到高原上的人,都可以享受火。夜,大森林睡了,只有篝火醒着。猎人抱着一杆猎枪在篝火边打盹。美丽而温暖的篝火闪着笑着,妻子是遥远了的篝火,篝火是亲近猎人的妻子。有了枪,有了篝火,猎人不再孤独。当我在篝火旁边嚼着猎人烤香了的麂子干巴的时候,我才明白世界上最难说清的就是高原上这种火的感觉,火的味道。
火是从野性和蛮荒中苏醒过来的文明,它用微笑舔红了山民的晚炊。不管岁月的大潮怎样冲洗,那高原上的火在我的记忆里愈是燃烧愈是鲜明。那年,一切都因为我们年轻气盛,我和阿荧在没有马锅头带路的情况下,竟然手挽手地去闯风雪丫口,最终,我们还是被突然而来的暴风雪困在大山上了。我们瑟缩着蜷伏在岩穴里,你可以想象得到,当时我们是何等的怀念火。没有火,我们只有互相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彼此用对方的身子取暖,用生命和爱的热力去抵御严寒。三天后,是路过的马帮解救了我们。
这次危险的经历使我们对火的感悟更深,阿荧说当时我就是温暖她生命的火。我说:“你也是温暖我生命的火。”是的,这高原上的火不是普罗米修斯偷来的,而是生命和生命互相撞击出来的。在这高原上阅读火,一如阅读高原人质朴而又硬朗的人生。
高原人心中没有偶像,没有上帝,但他们崇拜火。每年6月24日便是祭祀火的节日。6月24日的夜是不会黑的夜,高原睡不着了。
山谷里的人,平坝上的人一起都要到石林的祭祀场上汇聚。你看,山间那火的龙蛇,没有开头,也找不到结尾,就像这高原上一首长长的,燃烧的生命之诗。一支火把就代表一颗心么?一支火把就代表一个家庭么?汇聚在山谷里,便成了一个情感燃烧的民族。
人们举着火把在这山谷草坪上载歌载舞,生命因燃烧而兴奋了,大三弦弹得所有的大山都在旋转。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能感到这火是奋进,火是拼搏,火是燃烧和力量。在这盛大的火的节日里,高原人时兴力的竞技,力的表演。在摔跤场上,斗牛场上,正进行着紧张的角逐。我抑制住心跳,屏声静息地注视着那摔跤比赛,注视着那力和力的扭结,力和力的相互抵持。力和力因暂时的均衡而出现的默然静止,这静止是两片带电的云,犹如栖息在空中的雷霆。这种惊心动魄的力的扭结和对峙,四周的大山都似乎因为较劲而痉挛了。
眼前,一片欢乐的燃烧的火海,来自天南海北的人,来自海内外的朋友都举着火把载歌载舞,一同热烈地庆祝这火的盛典。这是我一生中所遇到的最投入、最激动人心的场面。只有参与了这红土高原的火把节,我们才算真的看到了火的源头,火的洪流,火的海洋!此时,我觉得世界上所有的火都似乎从这里诞生,世界上所有的火都在向这里汇集。不管你来自什么国度,也不管你什么肤色,操什么口音讲什么语言,所有的人,所有的情感都在这燃烧的火海中融合了。举起火把,弹着大三弦,我们跳呀,唱呀——
路旁的花儿正在开
树上的果儿等人摘
赛罗赛罗赛罗哩哎罗哎
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
赛罗赛罗赛罗哩哎罗哎
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
什么国家的界限、民族的界限、性别的界限,一切的疑虑和猜度都在这高原的圣火中融合了。人和人,心和心,民族和民族实现了一种超越时空的和谐。在这高原上感受火,我分外觉得亲切,感到骄傲和自豪。这圣火燃烧高原人的野性和奔放,燃烧纯净和睿智、血性和刚烈,火是高原古老的灵魂。试想,世界上还有什么事物会比这高原上的火更纯洁,更神圣?
坐在火的哲学里,我们思考人生,思考古往今来。只要你提及火,我就会想起高原、想起猎人。只要想到火,我就会想到陶瓷,想到“CHINA”。
原载:《散文》1995年第10期,
《百家》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