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6月24日火把节的火,人生中最让我感动的火。
一个燃烧的节日,温暖了过去和现在,温暖了人和自然,透明了一个古老的民族。可那都是一个个黑炭般的汉子呀,蹲在大山里,你会把他们误认为是山里的石头。可他们崇拜火,有火的热情,有燃烧的希望。我总是在想,那刚烈的性格为什么总要像龙泉、青锋一样一定要放在烈火里煅烧了又煅烧,在人生的铁砧上锻打了又锻打?那黑色的披毡(羊毛制作的斗篷)里就包裹着一团火,他们的心地是何等的透明!一个令我崇敬的、彪悍、勇敢的彝族。
儿时,我家在金沙江边居住,我家的对岸就是巍峨苍茫的大凉山。每天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那金沙江上的小木船都要从金沙江的对岸推过来一船船披黑色披毡的彝族汉子,他们大大咧咧地走在小镇的石板路上,那黑斗篷就像小镇上飘过一片片黑色的,浓重的云。他们在小镇上游走,不下榻宾馆不找旅社,随意捡一个宽敞的廊檐小憩,爱在街边的小店前喝碗寡酒,喜欢这种来得直接的热量。他们有强壮的筋骨,喜欢顶风冒雨,手提一杆1000克重的黑铁烟锅(既可以用来吸旱烟,又是极好的防身武器)闯荡天下。让我感受最深的是:在大凉山上,我曾目睹过彝族汉子用双手拉着黑色披毡的两个边缘向胸腹前一拉,而后蹲在岩石上,淡定成一只收拢翅膀的鹰,那情景让人去感悟静止后的风暴,沉默了惊雷。一个斩钉截铁,说了就算,并能在大自然险恶的环境中长成参天大树的民族,我喜欢这种王者的风范和霸气。我想,恐怕他们的幸福都是硬邦邦的,像有棱有角的石头,一个个日子都挺直了脊梁,从不弯曲的人生。在大凉山上,只要呜咽的牛角号一经吹响,生命的旌幡便陡然升起,三伏天的太阳都被吹冷,山呼海啸,惊鸿万里。此时,压在心中的愤怒和豪情就像枪膛里的子弹一样,出膛了。一个风风火火的民族,一个勤劳勇敢,喜欢征服和进攻的民族,那些剽悍伟岸的汉子,常常让我想起与刘伯承歃血为盟的小叶丹,想起罗炳辉,想起卢汉、龙云(那个曾经一个旋转山河的扫堂腿便将法国拳师打下擂台的龙云)。因此,我常常在鹰的意象中去感悟这个民族的气魄和灵魂,我有一个彝族的文学朋友,他的名字就叫“吉布鹰升”。
彝族兄弟的性格就是这样豪迈倔强,勇敢豪爽。他们喜欢弦子,喜欢唱赶马调、唱酒歌。他们唱歌时尽量让豪情倾泻,直到把血液唱热,直到把忧伤唱得比大凉山还凉。他们的生活放荡不羁,简约粗放,吃饱了就好,穿暖了就好,对欲望和精雕细刻的享受,他们似乎比较淡然。在崎岖的山路上赶马,赶过路的风雨雷电,赶天上的太阳和月亮。喜欢吃苦,敢于冒险,独行侠一样带着山歌和盘缠在大山里流浪。吃大坨的肉,喝大碗的酒,从生命中流过的日子粗糙如岩石。他们仗义豪爽,慷慨大方,阿莫家给儿子办婚事的那天,一口气就宰了九头牛,一下午就喝干了33坛酒。彝人,高原上一个虎虎生威的民族,连一个《跳菜》的舞蹈都会刮来一阵情感的旋风。
儿时,在我童贞的眼中,总觉得这个民族十分神秘。他们头上缠着神秘的黑头帕、身披神秘的黑披毡,黑是一种深藏不露的玄机和神秘。他们住在只有我们的梦想才能抵达的高山上,不怕天寒地冻,山高坡陡,一种有海拔的人生。哪里的山高,他们就勇敢地在哪里攀登,一双赤脚不知踩烂了大山里多少石头。他们居住的那些险峻巍峨的大山,就是彝族的“兹兹普吴”(彝族的祖先生活过的地方)。一座座大山堆成彝人古镇,一群彝族汉子站成乃古(黑色)石林。如果我们硬要从彝族的人生中删除这个“山”字,那么有一种精神就失去了高度。当然,这里的山川圣土也并非只突兀险峻,只生长刚烈,彝山彝水同样适于生长花朵和爱情。这儿的女人都是阿诗玛,男人都是阿黑,爱情缠绵得就像大山里的葛藤。那些漂亮的彝家的姑娘啊,一个个都像阿鲁阿卓、曲比阿乌一样的美丽动人。左脚舞、锅庄舞、阿细跳月、女人、鲜花、爱情……妩媚和飘逸柔软了刚性的人生。我想,这恐怕就是这个民族“美人如玉剑如虹”的境界了。
彝人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轻飘飘的颜色,顺手撕下一片乌云来做自己黑色的披毡,不动声色地把风暴披在肩上。他们崇尚火,敬畏太阳,黑和红是这个民族色彩的基调,庄重而热烈,他们有生以来就有一种接近太阳,崇拜太阳的秉性。彝人,一朵天生的向日葵。太阳旋转他们的人生,他们用旋转的太阳来计算人生的年、月,让生命的一分一秒里都显示一个民族的燃烧和光明。
火,太阳的花朵。
火,神的灵魂。
彝族人民年年都要祭祀火,祭祀火的祭台要筑得高,要筑得像太阳历广场那样高,为的是要让彝族人民的心愿无声的去抚摸天空,让彝族人民的情感火一样融入太阳,化为生命的搏动和阳光。火把节的火,为民族祈福消灾,燃烧幸福安康。火把,一个个虔诚的祝福,一个个燃烧的灵魂,一个豪放的民族那情感的宣泄和释放。彝族人民喜欢燃烧和透明,不会把欢乐和痛苦、爱恨情仇不明不白的藏着掖着,一把火将情感点燃、将生命点燃,让仇恨在火中涅槃,让爱情和欢乐像烈火中的凤凰一样永生!曾有的冤家和冤家之间的鸿沟、曾有的仇家和仇家之间的仇恨已被友爱和温暖抚平,这盛世之火啊,正在围剿残存的黑暗和贫困!
火把节的火,太阳神的飘带。
生命和阳光的瀑布。
6月24日,那是一个没有黑夜没有寂寞的日子。彝族人民手拉着手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跳呀唱呀,让人生在燃烧中旋转,让热情和血液在燃烧中沸腾。男人拉着女人,女人拉着男人,孩子拉着老人,祖母拉着孙孙,情感挽着情感,生命牵着生命,山拉着山,天拥着地,整个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和谐自足的,不断旋转着的宇宙。人们唱呀,跳呀,在动人的弦子声中,在欢乐的歌舞中,一个伟大的民族在这里融合得就像一个人。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跳呀唱呀,昆明人、四川人加入进来,北京上海的朋友加入进来……汉族兄弟加入进来,白族兄弟加入进来、苗族姊妹加入进来,非洲的欧洲的、黑色的棕色的朋友加入进来……在这燃烧的火把节的火里,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界限,一种生命、情感、爱情、友谊、家庭和民族,一种情感和友谊的熊熊燃烧,一种水乳不分的人际大融合。东西南北中,所有的差异和不同, 一切都在这火把节的火焰中升华和谐了。
火把节的火,情感和友谊的人生欢歌。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在乌蒙山上感悟过火,那是一方小小的火塘,由一个柴疙瘩燃烧着的温暖,我曾经久久地、久久地为之感动。此时此地,在这彝州的火把节里,对于火,我语言的词库却突然空虚了,想象力戛然苍白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描写这火把节的火。我无法说出这火把节的火那神明般的意义(为了在文章中能够写出火把节的光和热,我真想,真想找回后羿射落的九个太阳)。我只觉得我成了自己无法彰显自己的一朵小小的燃烧,只觉得自己这小小的燃烧默默地、无声地融合在那博大的生命熊熊燃烧的火海里,一种幸福的泯没与消融。
啊!火多么伟大!燃烧多么快乐!
这眼前一切的一切,自然而然地让我去联想火——
石头里的火,那是孕育在子宫里幽冥中尚未醒来的燃烧。燧人氏钻木取火,文明的源头,属于人类自己的火惊天动地的诞生,因了火的燃烧,人类告别了那个茹毛饮血的时代。大森林里猎人的篝火,燃烧粗犷野性的人生,暴风雨无法淋熄的人性光明,烧不烂的孤独。红泥小火炉的火,人生的诗情与温馨,花梨木的香几旁边有才子佳人相依相偎,一种“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意境。俄罗斯的森林大火,那是总统无法熄灭的羞愧和懊恼,罪恶的火舌肆无忌惮的挑衅一个国家松弛了的管理神经。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火,一个帝王博美人一笑的儿戏,骄奢淫逸的用荒唐去燃烧“狼来了”的教训。荒原上那无目的无方向的野烧,霹雳火成了风的奴隶,“野火烧不尽”,大自然无法忍俊的苦笑。马帮的铁蹄在石头上碰出来的火星,迸溅出人生的寻找和艰辛,人生的内涵哲学一样深刻和美丽。长征三号火箭的火,中国人民的梦想越飞越高;奥运会的圣火,中华民族燃烧的骄傲和雄心。那么,火把节的火呢?我在彝州读火把节的火,读火把燃烧的生命和诗意,读火的过去和未来,读一个民族的热情和温馨,读一个民族熊熊燃烧的志气和人生。
人生不能没有火。
闪电,雷霆的火。
烛光,神灵的火。
目光,心灵的火。
希望,理想的火。
死神熄灭一切生命之火。地狱里没有火。天堂里燃烧着谎言的火。火是情感和生命的真实,道德和正大光明的象征。
火是哲学。火是文明。
火把节,一个民族盛大的狂欢节,每一个生命个体都在这节日里幸福的燃烧。火把节的火,一个民族祭祀神明的圣火,一次精神的沐浴,顺乎天意,天人合一,人性与神性的一次对话。
原载:《昭通文学》2011年第1期
《西部散文家》2011年第2期
《楚雄好地方》,云南人民出版社
《边疆文学·百家》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