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大草原,离我的老家乌蒙山很远,梦里听不到马拉河(Mar River)的涛声。老家乌蒙山,沟沟坎坎的,到处都是些犄角旮旯,逼仄得很,逼仄得养不活那么多的狮子,逼仄得不能给角马一个迁徙的偌大舞台,只有马赛马拉和塞伦盖蒂才能搁置得下那么伟大的野性和狂放。
非洲大草原,一个没有栅栏,没有围墙的地方,野蛮、粗暴、强悍……掠食者在这里横冲直撞。生命,野草一样生生灭灭,风一样自由。这里总是显得那么亘古、洪荒,读黄了每一片草叶,采集了所有的鸟叫虫鸣,你无法寻觅那首古歌或者民谣,昨天和今天总是一个样,即使更新版面,那也是一年又一年的抄袭,一年又一年的模仿。大草原上的雾,好像总有那么一点潦倒和失落,因为无论它漂移得有多么遥远,它都无法拥抱那缕妖娆而温暖的炊烟。非洲大草原,没有古文化遗址,没有陶片,反复审视野象的牙齿,河马的骨头,你找不到朝代更迭的印记。草字头的绿,草字头的黄,那是这里永恒的风格,永远的时尚,悲风阵阵,众生比野草还要荒凉。可这荒凉和野性也许就是这里的神秘和深奥,大草原,一篇谋篇布局十分合乎章法的散文,大自然一本神圣的天书,朝朝暮暮、年年岁岁,删除和添加总是相等。
一张不断旋转的碟片,旋转季节时序,旋转生死轮回。
时间,在这里喘息,弯曲……
非洲大草原,没有隐私,无所谓藏匿,性、分娩、罪恶,杀戮……一切的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神、没有鬼,不设地狱,没有天堂,没有秩序就是这里的秩序,大草原上的狂草和黑体暗含真谛,大自然自己给自己起草了一部法律。
这真是一个神奇美丽的地方。斑马和猎豹的花纹十分好看,直接打在草木灰里焐熟的鸵鸟蛋液很香。火烈鸟,火焰一样烧红了大草原的天空。狮群像坦克一样从大草原上疯狂的碾过,逃亡的羚羊刮来一阵丢魂失魄的风。迁徙的角马群比马拉河的浪涛还要汹涌澎湃,生命的狂潮一次又一次地在大草原上翻滚涌动。这是一曲雷霆滚动一样高亢的歌谣,一幅生命狂潮般的写意画,一个躁动不安的世界。也许你从中感悟到了大草原动人的心跳,于是你会觉得人和个体的卑微和渺小。非洲大草原,舍此,你还能到哪里去寻找伟大?
大草原,疯狂得很,温良恭俭让被一阵野性的狂风吹散!所有的词语都被奔腾的角马和狂野的狮群踩踏得十分狂野,鲜血染红的小草,叮满苍蝇的骨头,打着饱嗝的狮子,即使那不断地逃逸的风,也都显得十分的野蛮和粗暴。河水里淹死的星星,纷纷辞别故枝的花瓣,还有那些失恋的昆虫和蝴蝶,花间集里的那些意象,一点也不会让大草原伤心和感动。那些细小的尘埃,被风暴劫持以后,也就开始助纣为虐了。
美好的时光都被咬疼过、撕碎过。
马拉河脉管一样,时时刻刻都很兴奋。大草原,血压很高。
你看,偌大的一个非洲大草原,就写着一个“野”字。狮群和野牛一场力和力、生命与死亡的角斗,一场场无须观众的绝技表演。草原蝇,无休无止的骚扰狮王的梦,失足的角马遗恨马拉河,野牛疯狂地奔跑着恐惧和愤怒。一群鬣狗哄抢狮子嘴边的残渣余孽,为了清洁大草原,会飞来收拾尸骸和腐烂的秃鹫。马拉河里,有鳄鱼最为阴险、最为恐怖的埋伏。
大草原,神圣而广袤,乌云紧紧地搂抱着的雷霆,一失手从布满了乌云的天空上落了下来,在这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闷声闷气的,丧失了它惯有的愤怒和威严,就像大象放了一个屁,好久好久才听到它从远方滚过来的,那若有若无的回声。雨水,血液一样宝贵。
这里最美好的风景,是鲜血染红了的大草原的黄昏。大草原的天空霞光万丈,很久很久,地平线上那轮红日才逐渐熄灭了它血色的光芒。草原上的落日很美,血液一样鲜红。
夜里,月亮是大草原上唯一的一盏灯。
非洲大草原,风情万种,多彩多姿,一棵顶着伞盖一样的树,在远方站成一种风景。草丛中那朵红艳艳的开放的花,可那是一朵什么样的花呢?这些细节,都被这个性格粗犷大大咧咧的世界忽略了。其实,大草原也并非就是一味地杀戮和拼搏,也并非就是一味地坚挺和抵抗,大草原也有它温暖柔软的部分。母狮抚爱幼崽,如胶似漆,耳鬓厮磨。大角羚在这里寻偶,这里也有阳光一样温暖的爱情。野牛妈妈在狼群的攻击中,仍然奋力厮守它的小牛犊。这里也有忠诚的等待,干渴的大地等待雨水,小长颈鹿等待外出觅食的妈妈,饱含雨水的乌云等待那阵风。这里也有追求和寻找,落伍的小象寻找妈妈,鸵鸟寻找它被盗窃了的蛋,闪电寻找未爆的惊雷,落单的狮子寻找它不能打散的团队……
但大草原总是如此空旷,总是那样的无边无际,长颈鹿无论如何伸长它的脖颈,也够不着那片希望的天空。大象生产,野牛死亡,没有感动这里从容不迫的时光。
大草原的主题:厮杀、拼搏、挣扎,追逐和逃亡……非洲大草原随时随地都在流血,随时都在上演恐怖大片。面对死如同面对生,大草原不懂得忧伤。大草原,是子宫也是坟茔,在这里自由如烟云的生灵不留名字;死,是灵魂和尸体的一次蒸发,它们不需要顶戴那块让生命沉重的墓碑。
“善”是“恶”肠胃里的食物。
“弱”是“强”肌肉里的蛋白。
尊敬草,尊敬大草原吧!让我们立正,向它行一个军礼!认真想来,是“草”养活了这个世界上的万千生灵!我们这些卑微的草民,其实就是那些吃草的角马,那些吃草的斑羚。
大千世界就是这样一张薄纸,翻过去自然,翻过来人生。非洲大草原,起起落落,涨涨跌跌,股市一样折腾和喧哗。非洲大草原,吵闹得很,喧嚣得很,挣扎和血,拼搏如战场,生存竞争十分激烈,所有的生灵都赌红了眼睛。乌蒙山,孤鸿深潭,野花闲云,梦一样的美好和宁静。乌蒙山,老祖母的大襟一样温暖,襁褓一样收藏着古朴善良的人生,这是神守护着的一方古老的文明。月光下,犁铧闪耀人性温暖的光芒;茅草屋的火塘里,有乌蒙山不睡瞌睡的太阳。
乌蒙山,“烟收山谷静,风送杏花香。永日萧然坐,澄心万虑忘。”这里倒是一个安放灵魂的好地方。夜里,山里的那头花豹子,你就美美地做个好梦吧,千万不要辜负了这里美好的月光。
原载:《散文百家》2015年第5期
《边疆文学·百家》2015年第2期
《2015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