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茅窝凼很穷,外祖母一样穿一身靛蓝的土布大襟躲在大山里,没年没月的不想见人。
茅窝凼这个地名,怪怪的,其实这个地方除了那点野性之外,实在没有什么特点。你说它是大山吧,没有陡峭的山崖供人仰望敬畏;你说它是平地吧,没有一马平川让人极目远眺心旷神怡。坡坡坎坎坑坑洼洼的,没有山穷水复,没有柳暗花明,一个我读了一生也无法读出特点来的地方。
茅窝凼的“凼”(dàng),是水塘,水坑的意思。茅窝凼,春天长野草,夏天装山洪,装老天的眼泪,一个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独家村。住在茅窝凼,白天不怕天黑,晚上也不盼天亮,人生简单得就像山石和野草。一架没有水源的大山,就像没有乳汁的母亲,没有音乐般流淌的山溪,没有石条镶成的四方水井白天装太阳晚上装月亮。凼里仅存的一点水,金子一样显得十分宝贵。可还等不到开春,太阳就把凼里的水全部晒干了,让人心慌意乱的,空空荡荡的。老家茅窝凼常年雨水稀少,杜鹃花总是迟迟的不开,年年到来的都是打折的春天,一根牵牛的绳子紧紧地拴在苦难的鼻子上,连桃花的美丽也会点燃忧伤。水凼边红土墙的茅草房子,一个宿命的窝,屋前一条坑坑坎坎弯弯拐拐的山路,像一条冷冰冰的蛇,沿着它走出去,谁也不知道它会到达什么地方?本来嘛,茅窝凼的后山上倒是有一个山洞的,但即使是山里人夜里做梦吧,又有谁会把它想象成那是进入“桃花源”的一个入口呢?茅窝凼,年年岁岁,苦难连接着苦难,忧伤裹挟着忧伤。
每当黄昏,父亲会咂着一锅叶子烟蹲在茅草屋前的石坎上,身边躺着一条一动也不动的黑狗,一幅静止了的图画一样。他慢条斯理的咂着烟,默默地吞吐苦闷,细细地品味苦辣苦辣的人生,沉默寡言的,无声无息的,直到天边那轮夕阳在他的烟锅里熄灭。茅草屋的火塘里,一个总是燃烧不畅的柴疙瘩,忽明忽暗的,烟熏火燎的,熏得在火塘边纳鞋底的母亲直流眼泪。
那些胡乱站在山里的石头,老实巴交的,黑不溜秋的,就像山里人没有欲望,不怨命苦,穷也好,富也好,总是守候在大山里不肯挪窝。茅窝凼后山那一大片寂静的树林子,黑压压的,黑得比它的内心还黑,一只乌鸦,有理霸道地站在树杈上,说黑了山里人的心事。
茅窝凼都是些山地,土壤十分瘠薄,石头片子,到处裸露的穷骨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父亲母亲最懂得怎样去敬畏土地,他们总是苦得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和牛都很忙,人和牛都很苦,累倒了的夏天总是无法从那几亩山地上站起来,冷飕飕的秋风,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年荒。嫂嫂早早地就把镰刀磨成了一弯明晃晃的月亮,可瘪壳的秋天,还是一个背篓就背回来了。厩里的老黄牛,深更半夜的了,还在没滋没味的咀嚼白天。柜子里没有储藏的粮食,老鼠都搬家了。因为家里穷,有个哥哥娶不上媳妇,结果,就把他“嫁”出去了(入赘)。有一天,从外地来了一个蓬头垢面的逃荒汉子,不知他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来到这茅窝凼(这里可是人生的一个迷宫啊),父亲好心的要收留他。他却害怕这里的山猫恶狼,害怕破败的茅草房子无法遮风挡雨,慌慌忙忙的用他脏兮兮的衣襟兜着两个烧熟了的红薯走了。
茅窝凼像一把筛子,漏走了所有的幸福时光。一个苦字,是这里总也唱不到头的拖腔。
父亲活得很苦,看见他手上那些被岁月烙伤了的茧疤,我就会热泪盈眶。他心里一急,就只懂得咬牙。我明白他真想狠狠地一锄头挖开大山的头颅,而后看看这个穷愁潦倒的家伙究竟在思谋些啥?夏天,茅窝凼的山涧里也会有那么一泓流水,浅红浅红的,那种被红土地濡染得有些像血液一样的流淌,可这一瞬间血液一样的兴奋和歌唱,又怎能宣泄父亲那内心的苦闷和忧伤?风湿性关节炎从来就没有好过,天阴下雨就疼,他骨头里的疼痛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了。
茅窝凼的大山,并非壁立千仞,但是,这里的人生陡峭得很!
茅窝凼,一个野兽出没的地方,一头母狼把一窝崽子产在大山里。岩羊麂子在这里出出进进,獐子豪猪这里都有,狼狈为奸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金钱豹也会到这里来巡视它的领地。夜里,猫头鹰和狼群便开始了一声高,一声低,杂乱无章的合唱。山谷里毛骨悚然的、阴风惨惨的,此时这大山里也就有了一种《聊斋》的氛围。小孩子的我,天天都要用被子蒙着头睡觉。我五岁那年(1943)的秋天,要不是大嫂与咬住我脖颈的大灰狼扑打营救,我差点就被那头大灰狼叼走了。因为我家居住的环境十分恶劣,家里养的那一头名叫“斑虎”的看门狗倒是藏獒一样凶悍。我被狼咬伤后,几个哥哥愤恨极了,他们从城里借来一杆铜炮枪,要给我报仇,还带着“斑虎”去搜山打狼。“斑虎”在那次搜山行动中表现得十分凶猛顽强,它勇猛地冲进狼群去,顽强地与狼群撕咬搏斗,结果被狼群咬伤后死了。全家人为此感到十分难过和忧伤。我想,在茅窝凼那架大山上,至今或许还能寻觅得到埋葬“斑虎”的荒冢呢。
在我童年的记忆版图里,总是这些,就是这样充满恐怖和荒凉,走进茅窝凼,也就走进了亘古的洪荒。那些山谷里的日子,就像陶罐里人生,无声无息地黑成往事。时间长满野草,光阴一片苍凉。炊烟,总是紧紧地抱住它内心燃烧未完的黑暗。大树上飘飘悠悠的葛藤,拴不住就要落山的太阳。
其实,茅窝凼野生的动植物还是多的。夏天,天气热,雨水多的时候,鸡枞就长出来了。鸡枞,这种野生菌,要是在如今的市场上,那可得要上百元一斤的呢。但当时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有限,也没有这种市场,家里人并不爱吃。他们从山里把鸡枞挖了回来,用南瓜叶包好,放在“子母火”里烧熟,吃进没有油水的肚子里去,大家都说“嘈寡寡的”。这里产量最大还是松菌。夏天的松菌,这里一丛那里一丛地从松林里冒了出来,可没有人吃,没有人采,也只好让它自生自灭,烂在松林里了(多可惜的野生菌呀)!茅窝凼,满山都是树林,柴多,可挑一担柴到县城里去卖,白费力气不说,卖柴所得也不够往返的盘缠钱。是的,茅窝凼野生动植物多,野花、野草、野鸟,什么都是野生的,可惜就是没有野生的神话,一生一世的苦,只能认命。那年月,茅窝凼真是能够困倒英雄汉呀。
茅窝凼,一个铁了心的无法孵化的野鸟蛋,一种与生俱来的生理缺陷,山谷里的梦无论如何也长不出翅膀。这山里的故事,就像山箐里悄悄地洇出来的水,它会无声无息地濡湿你伤心的目光。
被苦难打败了的父亲,他不得不向命运投降。茅窝凼,父亲诅咒了一辈子而又爱了一辈子的地方,最终他还是含着热泪舍弃了那口炒不热梦想的冷锅。1948年的秋天,他率领全家人撤离了茅窝凼(那真是一次伟大的战略转移呀),搬到巧家县城里住去了。
1968年春节,我从内蒙古回故乡探亲,鲁木得古镇(巧家县城所在地)的攀枝花不曾让我开心和留恋,我始终惦记着茅窝凼。我给家人提出来,想到老家茅窝凼看看。哥哥嫂嫂却斩钉截铁地说:兄弟,我们劝你算了!路远,你走不动。再说了,1958年大炼钢铁,茅窝凼的树木全都砍光了,那里的岩羊麂子、山鸡野兽早就跑光了(从前是野兽把人挤跑,如今是人把野生动物赶跑了),茅窝凼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一个神鬼都在不下去的地方,你还去干啥?听了这番话,我的心里十分沮丧,也十分感伤。可茅窝凼是我苦命的胞衣,生命的摇篮呀!那时,我真想,真想再次回到茅窝凼,去会会那里的山神野兽,然后在我家茅草屋前痛痛快快的放声大哭一场。
光阴荏苒,时光飞逝,掐指一算,如今我离开茅窝凼已经60多个年头了,但我始终无法将这个穷苦的地方从我的心灵里驱逐出去,那真是:“自从它搬到我的心里来居住,苦恼就是它给我的房租”啊!如今我想起它,还会心疼,唉,一个藏在苦荞壳里的小山村。茅窝凼就像一颗钉子,深深地楔进了我的生命,疼痛,刻骨铭心,但永远无法忘记。甚至于,它还是我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恋和忧伤。我最不能忘记的是我家茅草屋前面那棵石榴树,每年初夏,它都要用一树寂寞的红花与我的童年对话。就说水塘里那些小蝌蚪吧,它曾经给我的童年时光带来了多少难得的,惨淡的欢乐啊!蓝天上的鹰隼,就像是我放到天上去的风筝,我最初读到的童话,就是蓝天上那些变幻无穷的云朵。山崖上开放的那一朵无名的野花,像火塘里拨开灰烬的炭火,它曾经在我的梦境里暗红暗红的美丽过,温暖过。我记得,有一次哥哥到山里放羊,他一石头扔出去就打倒了一头麂子,扛回家来煮了,一家人吃得真香!茅草屋后面那块苦荞地,收藏过我看蚂蚁搬运食物的身影,秋天的蟋蟀唱亮了水凼里多情的月光。我和草丛里的野鸡还曾经做过几次游戏,我把它窝里的蛋偷了出来,然后又悄悄地送了回去,就在这个偷走而后又送回的过程中,我悄悄地观察那个慈爱的野鸡妈妈失而复得的惊喜,也去感觉它失魂落魄的惊慌。
……
啊,茅窝凼,它是我心灵中一片神奇的土地,那里有过我人生中浅浅的欢乐,有过我寂寞的童年时光!它是我人生中苦难的生命长调,理还乱的思念和乡愁,一生一世也剪不断的牵挂和忧伤!
真的,连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茅窝凼这个如此贫穷、如此苦难蛮荒的地方,为什么还会在我的心灵深处暗暗的储藏着另外一种美好、另外一种诗意的版本呢?其实,就像一个孩子身上的胎记,我的裤腿上有茅窝凼洗不掉的泥巴。它就像我在干瘪的乳房上吸吮过乳汁的母亲,我实在无法将它遗忘。
2015年5月31日初稿于昆明地台寺
2015年6月18日修改
原载:《边疆文学》2015年第12期
华夏散文杂志社编《朴素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