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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墨诗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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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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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嫂

我的老家是云南省巧家县一个叫“水淹凼(dàng)”的地方,那儿山高坡陡,放个屁都会滚下山去。辽阔,唯有仰视头顶上的天空。因为我家茅草屋门前有那么一块一亩大小的洼地,一下大雨就会积起水来,“水淹凼(dàng)”因此得名。“水淹凼(dàng)”这个地名,即使你在军用地图上,那也是无法查找得到的。老家“水淹凼(dàng)”,早年是一个被老林包围起来的独家村,一出门,四面都是黑压压的大森林。我的童年时代正值抗日战争时期,那时兵荒马乱,山上的豺狼野兽来来去去,随意自由得就像家里养的猫,那是一个有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世界。

但是,不管这里怎样蛮荒,不管这里怎样偏僻,这里的野百合花照样要开放,茅草屋上的炊烟照样要升腾人生。

1944年春天,一辆普普通通的花轿把三嫂从一个叫张家坪子的地方抬到“水淹凼(dàng)”来。那天,欢乐的唢呐把沉寂的大山吹得有几分摇晃,有些站立不稳,欢乐醉了沉寂的山谷。在唢呐声中,三嫂从花轿里走了出来,她顶着红头帕,穿着红嫁衣,红艳艳的,在乌鸦一样黑压压的迎亲的人群里,娇媚得就像大森林里的红狐。真的,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三嫂身段匀称,瘦高苗条,瓜子脸,年轻美丽。新娘,一朵红艳惊动了古朴的山谷。可惜一顶来去匆匆的花轿,就这样无情的把她的青春和美丽交给这座孤独而又寂寞的大山了。

原先,“水淹凼(dàng)”的陈姓人家有十多口人,母亲生了我们8个孩子,我是老幺,陈家是一个大家庭。可当时兵荒马乱,国民党抓兵派款,民不聊生,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大哥赌咒发誓地说:“狗日的水淹凼(dàng)实在不是人在的地方”!于是在1946年前后,我和我的父亲母亲,几个哥哥嫂嫂都先后搬到县城或其他地方居住去了。只有三哥三嫂依旧留守“水淹凼(dàng)”,依旧强撑着说:住惯了高山不嫌坡陡。

1951年,老家解放后,三哥是农协会的秘书,不久就参加革命工作走了。可直到现在人们也说不清他是“全心全意”的干革命去了呢,还是见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花心了?打那以后,他把三嫂扔在了大山里,基本上不回家。三嫂带着孩子住在那个被老林包围、野兽出没的独家村里,我深深地懂得她的孤苦。我实在无法想象被大山监禁的她,是怎样咬紧牙关苦度时日,嚼碎这百年孤独!三嫂一生都在守候,死心塌地地守候老鹰漆黑的影子,守候岩石不会发芽的梦。兔子都搬家了,她没有搬家。

光阴荏苒,岁月流逝,那个美丽的顶红盖头的新娘早不见踪影了,三嫂的青春和美丽就像大山里的一朵紫杜鹃,竟然在无人察觉中,无声无息地凋谢了。大山里那些日子,单调得翻过去是黑夜,翻过来是白天。山里的生活,上一顿(餐)荞疙瘩,下一顿(餐)煮洋芋。

1954年,三嫂5岁的儿子山崽在茅草屋外面拉屎的时候,被狼叼走了。她没有像祥林嫂那样到处去找人诉说,大山里找不到人诉说。她只是在大山里找啊,声嘶力竭地喊啊:“山儿啊,你在哪里呀,妈妈在找你啊……你快回来呀,你快回来呀,妈妈在喊你呀!……”大树的影子都被她找没了,她没有找到山崽。一肚子的苦水,荒草一样漫山遍野都生长伤心。大山里找不到人诉说,她就把悲苦闷在自己的心里,她就把自己独个儿闷在茅草屋里。只有眼泪的阀门关不住,她用它来流淌哀伤,眼泪流完了,哀伤和痛苦就干涸在她心里。

打那以后,三哥因为她没有监护好他们的骨血,对三嫂更加冷淡了,一个家庭从此名存实亡。往后,再往后的一些日子,三哥也因为不治的肝硬化早她而去了。打三哥死后,她的日子也就更加孤苦了。

大山里,冷冰冰的日子蛇一样从她的人生中爬过,生活的骨头上长刺,神的目光看不见贫穷,山里的生活是越嚼越苦的黄连,一种疼痛的绵延,孤独让幸福弯曲。贫穷、劳累、疼痛、忧伤、孤独……一串串跳出来的词,都是黑色的孤苦,我的鼠标就是无法从她的人生中敲出明亮和欢乐。

1968年我从内蒙古回家探亲,我和五哥特意到“水淹凼(dàng)”去看她。我们到她家的时候,她不在家,一把冷冰冰的铁锁锁着大门,孤零零的茅草屋被西北风吹得直叫,眼前的庄稼长得很不好,黑老鸦把大山叫得有些苍凉。我和五哥就在茅草屋前的石头上坐着等,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看见她赶着一头牛从山上回来。见了我们,她有些惊讶,有些慌乱,忙着打开门上的铁锁,然后苦笑了笑把我们引进门去。夯土墙的房屋十分简陋,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说,那就是家徒四壁了!她住楼上,牛住楼下。牛棚的旁边有煮饭的锅灶,木盆里装着几个土碗。当我和五哥在一条有些摇晃的长木凳上坐定之后,她无奈地哽咽了一阵才说:“不知道兄弟们会来,只有将就了”,说着捡了几个红薯丢在木盆里搓洗着……

当时,屋里的空气很沉重,大家都哽咽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天夜里,山风一直在茅草屋外面呼啸,不知名的夜鸟还会突然嗷号了两声。我的心,有说不出滋味的疼,一夜无眠。

回到内蒙古以后,那次去探望三嫂的情景还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她形容枯槁,生活困顿,穷苦的日子过得实在让人刻骨铭心。我在内蒙古工作的那些年,工作闲暇时,我就会想起她,想起她我就心疼。

2008年春天,在阔别了故乡几十年后,我再一次回到了我的故乡白鹤滩镇(巧家县城)。我和五哥、六哥,还有我的夫人,我们相约再一次去野鸭塘看望三嫂。此时,她已经不在“水淹凼(dàng)”住了,政府把她从生存条件较差的“水淹凼(dàng)”迁移到了条件较好的“野鸭新农村”——野鸭塘,她在野鸭塘安家了。历经沧桑,此时她已是84岁的老人,勾腰驼背的,牙齿早掉光了,满脸都是皱纹,走起路来,总是弯着腰,老是要将一只手背在背上。

她形销骨立,一棵雷打火烧的树,风雨中颤抖的枯藤,看见她那沧桑感,我的眼眶潮湿了,心中很是悲凉。好在这些年党的“三农”政策好,农民处处吃“反补”,她已经有了新房,不愁吃不愁穿了。去年枣子树挂果好,枣子又卖了个好价钱,所以她的精神状态比从前可是轻松多了,脸上还露出了她人生中罕有笑容。见兄弟们来了,她很高兴,还杀了一只乌骨鸡款待我们。饭后,又兴致勃勃的领着我们参观“野鸭新农村”。我们还站在野鸭塘的高坡上观看那日夜从她的人生中流过的“大沟”,因为“大沟”彼岸的大山上就是她的老窝“水淹凼(dàng)”啊。“大沟”被山洪日夜冲刷,如今已是深不见底,成了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当我站在野鸭塘陡峭的崖岸上向大沟深处一望时,有恐高症的我眼前一黑,差点就晕倒了。三嫂急忙扶住我说:“兄弟在大城市里住久了,身子骨软着呢,要当心的!”当时我的心里一阵热,脸却有些红了。

当我们要离开野鸭塘返回县城的时候,三嫂给我们每一个人都准备了一麻袋青蚕豆,而且一定要我们带回县城去,还说:如今三嫂是有点了,你们不要嫌弃,不值几个钱的。要是早些年,我们“水淹凼(dàng)”什么都没有,一山的石头,送你们,你们也背不动!

这次到野鸭塘探望三嫂,我们看见她的现状有所改变,我们的心里都宽慰了许多。我们含着热泪告别三嫂,默默地为她人生中的拐点祝福。

2010年秋天,阳光刚刚把野鸭塘枣树上的枣子镀红,三嫂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的品尝这山里刚刚回甜的日子呢,她就无声无息地走了,享年86岁。她是一个在地里劳作惯了的人,听说她死前还从地里找回来一篓猪草,然后坐在她平时爱坐的那把靠椅上安详地闭上眼睛,就干脆利落的和这个世界告别了。她走得那样简简单单,宁静平和,不惊动谁,似乎也不牵挂什么。生前,她甚至于没有丢下一个简简单单的嘱咐或者什么遗愿。是啊,活着的时候她都不曾奢望过什么,索取过什么,对她身后之事她还能有什么要求呢?村民用一些山里石头,又黑又硬的石头;一些无规则,无欲望,不会呻吟的石头,在山上堆成一座象征她人生的坟茔,将她那把老骨头深深地埋在山里。

如今,她的坟头恐怕已经长满荒草,她的生命已是完全与大山融合了。

三嫂的一生,麻木了命运中的苦,习惯了寂寞和孤独。蜗牛一样的隐忍,山羊一样的顺从,像荒草从不埋怨命运。做过母亲,只有一个女儿。做过妻子,没有男人。疼,锁在骨头里的黑暗。她的孤独和痛苦只有大山知道,她的爱恨只对大山诉说。活着,她是大山里的人。死了,她是大山的魂。她用她的一生为自己立了文字,我想我就无须再为她写些什么了。

原载:《散文百家》2012年第6期

《中国散文大系·叙事卷》,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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