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峡谷之恋

为了寻找阿莹，我坠入离奇的梦境……

我好像走在独木桥上。我不敢回头，也不敢俯首看清脚下的“路”，那也许是一条冻僵了的蛇搭在这万丈深渊之上呢！是蛇也好，是独木桥也好，似乎只有它通往神秘的大峡谷。走在上面，我全不觉得惧怕，因为我是为了寻找阿莹来的。

阿莹何许人也？我只在希望里见过，梦里见过。我只知道她很美，只知道她是我终生的希望，阿莹就是我梦中所要寻觅的梦境。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无法告诉你了。

我走进神奇的大峡谷，雾像思维一样生长着。思想在这里长成梦，长成童话树，结出些亮晶晶的神秘果。这些果实里似乎藏着梦幻，藏着神往和爱情的诱惑。也许这些比哲理还要深奥的果实就和阿莹有关(我这样想)。山谷里凝结着阳光，像摞着一层层落叶。这阳光大概是从大峡谷上空跌落之后便再也没有找到走出去的路，如今都蝙蝠般颜色了。幽暗和岩石，千万年始终不渝地厮守。三叶虫化石述说着死去的海，凝固的浪花。时间熟睡如岩石，没有既往也没有未来，冬天和春天都还是一个没有成熟的梦。一切沉寂，风的脚步声已属遥远。生命还停留在蛋白质里，火还停留在石头里，欲念还是一种有机质。大峡谷在神秘的沉默中等待，世界在等待着一次洪水，运动总是螺形的旋律。大峡谷有如黑洞，宇宙一个小小的角落。我想阿莹或许就在这里。

越往前走，那景致就越发奇特了。似乎到处都是无干之树，无头之蛇，无足之兽，无顶之崖……一切非真，一切皆为大峡谷的精气所化。这些树、蛇、兽、崖，彼此重叠交错，彼此纠结延伸，均幻形为线条、为斑纹。且彼此穿插，错落有致，使得蛇非蛇，兽非兽，崖非崖，乃抽象为很美的画，抽象为很美的旋律。在这流动的美里，一切变得深奥而莫测，莫非阿莹就和这些有关(我这样想)?

我在大峡谷里寻找。

在朦胧中突然窜出一只怪兽，这兽怪得不可名状，巨口如黑黑的山洞，长着黑黑的牙齿，伸出黑黑的舌头(那怪兽恐怕有上千年没有嚼食带血的生灵了，它吃大峡谷里的岩石活着)。也许是一种饥饿的反射，怪兽向我猛扑过来，并以利爪按住了我。我闭上了眼睛，心想阿莹或许会在这危难之际会像仙女一样突然出现，因为许多小说中都是这样写的。可阿莹终究没有出现。在这迟疑之际，怪兽已经吃光了我的皮肉，既而把我的骨头也嚼碎吞下去了。怪兽其齿甚利，吃我时竟然感觉不到疼痛乃至于听不到一息声响。因为我并非死亡，所以我没有感觉到痛苦。此时，我只剩下赤裸裸的灵魂了。我的灵魂终究活着，这灵魂正与这大峡谷相和谐。

我飘飘悠悠地在这大峡谷里行进着，使得大峡谷产生了一种受孕似的兴奋。生命躁动在蛋黄里，情感流动在脑回里，童话萌发在想象里……岩石似乎就要醒来。我是大峡谷唯一的震荡，唯一的主题，为了寻找阿莹。

突然，我听到了声音。这死寂的大峡谷里突然有了声音，犹如生命分娩。死亡苏醒。我惊喜异常了。我仔细辨别这声音，则优美如仙乐，如流行歌曲。这歌者定是我所要寻找的阿莹无疑了。我四处搜寻，目光均被若云若雾的童话树所隐藏。在神奇的境界中，我隐约见一很美的少女。

“阿莹——阿莹——”一种久久地渴望使我迫不及待地放声呼喊。

“阿莹？嘻嘻!”是少女音乐般曼妙的声音，“要是我是阿莹那倒好了，那么，所有的男性和所有的女性都会拜倒在我的脚下了。嘿嘿，真漂亮的伙子，你过来呀！你过来呀！哈哈哈……”

大峡谷里回荡着浪声浪气的淫笑。我毛骨悚然了。我明白她不是我所要寻找的阿莹，便头也不敢回地向前走去。远远地还传来那少女“拜拜！拜拜！”的声音，语调依旧十分淫荡。

我执着地在大峡谷里行进，景物依旧溟濛，奇异的山石如人如兽，时而凝固如铁，时而蒸腾如雾，一切皆变化，一切皆永恒。山谷里弥漫着浩然之气，似蝶梦，似一深奥哲人之思绪。

“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在行进中，我听见一个女性的声音在吟哦，其情韵异常缠绵深沉。凭着直觉，我暗想这吟诗的女子或许就是阿莹了。我急切地循着声音寻去，只见苍老的崖壁前立一老妪。老妪满脸皱纹，如风干了的茄子，骨瘦如柴，佝偻如弓，一根龙头拐杖支撑着她欲垮而未垮的身子。我愕然悚然，难道她会是我所寻找的阿莹！?

“您，您就是阿莹吗?”我战栗着试探地问。

“哦！先生，你弄错了。”老妪十分困难地摇了摇头，“我怎么会是阿莹呢！我也是前来寻找阿莹的，可是我老了，再也走不动了，前面的征程还远着呢！”老妪依旧像一截木头栽在那里。我感到十分茫然。

“哦，哦，打扰你了。那么，我请问您，找阿莹该怎么走呢?”

“就这么一直往前走，先生。你已经从遥远的异域走到这里，这是我知道的。难呀！冷漠和死亡都不能消融你的信念，先生，那么你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你会找到阿莹的，她就在前面了。先生，你见了阿莹一定要向她为我要一棵回心草，为了这棵回心草我等了几个世纪了。”

告别了老妪，我继续我在大峡谷里的寻找。

大峡谷依旧沉寂得很美，睡熟的传说一样安详。历史也许在这里陷落，也许从这里孵化。闪电，在云的怀抱里沉默。爱，在岩石的胸臆里蛰伏。一切燃烧皆冰化，并非死火。岩石如收敛的黑鹰之翅，飞是一个遥远的许诺。依旧是沉默的骚动。一朵朦胧的白光在前面为我导路，似一盏淡淡的流萤，有如诗之牵引。此间，我似乎嗅到一股奇异的芬芳，这香记忆里似曾有过，不是瑞脑销金兽的那种香，那是什么呢?终又说不出。随着芳香的传送，峡谷里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方知香乃声之精魂。

“喀喀喀，喀喀喀，我知道你会来的，这不……”

大峡谷的一切都在这笑声中美化。笑声中显现一佳丽，半裸，超俗的美。其神韵令人心摇神荡，我有些激动和不安了。她飘飘然，若云若雾，知是自然的音乐，生命的旋律。一朵花一样的微笑，似乎始终散发着芳香。她缥缈如大峡谷之魂。她明确如人生的雕塑。但我想，她不是西方的维纳斯，也不是东方的女娲，她应该是我寻觅已久的阿莹了。

“阿莹——我终于找到你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动，我张开双臂向她奔了过去，而她却化一道青烟消失了。我有些懊恼和怅惘。但她的笑声依旧在山谷间萦绕，依旧奇香飘荡。

“喀喀喀，我知道你会把我当成阿莹的，好多人都把我当成阿莹了。还真有点像，对吧?这是因为我美，美是阿莹不可缺少的风韵。”

“哦！那么你不是阿莹了！?”我惊诧而又失望。

“是的，我不是阿莹。我只有阿莹之形而无阿莹之神。我是无法和她比美的。先生，不过你不要灰心。据我所知，阿莹一直伴随着你，因为你潜心于寻找，所以你没有发现她，而她却一直存在于你的寻找里。在你不断地追求和寻找里，她就是你追求和奋斗的影子，是你的勇气和信心。假如有那么一天，你停止了寻找，那么她就真正地从你的灵魂里消失了。走下去吧！不断寻找吧！先生，请记住我的箴言。”

大峡谷依旧缥缈而神秘，好像阿莹始终都在我的前面对着我微微地笑，若即若离，依旧神秘而美丽。

原载《南国草》199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