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江,我的母亲河,你日日夜夜从我的心灵上流过。
故乡鲁木得(巧家县城所在地),宛如金沙江臂弯里的一块碧玉,是生我养我的桑梓之地,在金沙江的滋养下富饶美丽,生生不息。
鲁木得后面的玉屏山很高也很陡,从河谷里飞起来的老鹰,经常在山崖上碰伤翅膀。金沙江两岸的大山把天空挤得窄窄的,被挤窄了的天空就像故乡鲁木得眯缝着一只眼睛在看宇宙。这里山高坡陡,金沙江碰到一座山就要拐一个弯,遇到一个砍就要下一个滩,一弯一拐,一浪一滩,流淌着世态人生的曲折和沧桑。在这个逼仄的大峡谷里,金沙江局促得掉不转身来,日日夜夜从擦伤了身子的崖石边走过。太阳的熨斗烫不平波浪磋磨的痛苦,躁动的漩涡无法言说一身的暗伤。跌跌撞撞,拐弯下砍,在激流险滩上将身子摔碎,看见金沙江那受伤的样子,我的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疼痛和忧伤。
金沙江,我知道你走了很多路,来得很远,你是巴颜喀拉山冰雪的灵魂,被东方古老的阳光唤醒。为了一个美好的夙愿,艰难痛苦地从岩缝里爬出,在橹片上低吟,帆叶上歌唱,是石达开失落了的叹息,岩石上碰碎过的希望。你是无数微细血管一样的山溪的集合体,大自然由无数音符组成的一曲生命交响乐。你怀揣梦想,穿山越谷,穿过两岸猿声啼不住的三峡,流经血染的石头城,一次次地走过平原和大荒……
金沙江,我要怎样才能读懂你呢?渗进深深的古井,你是悲凉的泪滴;走进枝头的玫瑰,你是花的苦魂。故乡那滴山民的苦泪、船夫的热汗、革命者的鲜血……至今还一直在你的波涛里流淌;彝胞的牛角号吹响的呐喊,山民充满了爱情的山歌,1935年红军在激流险滩上用七条木船承载着中国的命运和希望……一切的一切都还融会在你雷鸣般的轰响里。
金沙江,你历史永恒的长虹,五千年扯长了的中国梦!
坐在陡峭的崖石上,我含着热泪读金沙江的前世今生。
是的,我是金沙江抱大的。我就是江边那个爱流鼻涕光着屁股的野孩子,成天在浪花里嬉戏。美丽的河弯,软绵绵的沙滩,这里就是我曾经的幼稚园。我无拘无束地享受着这里的自由和阳光。在浅滩上捡拾江水搓圆了的石子,捡拾亮晶晶的螺壳,在石缝里摸捞河虾,在沙滩上挖爬沙虫,这些都是我童年时代宝贵的记忆和趣事。金沙江,你给了我许多我的生母都不曾给过我的欢乐时光。
啊,金沙江,多么母性的河流,多么梦幻的大峡谷!这里有我的童话世界,我在这里第一次放飞了人生的梦想和希望。我喜欢浪花,喜欢沙滩,这里就是属于我的“外婆的澎湖湾”。我喜欢浪花镂空了的礁石,喜欢江边的小木舟,喜欢黄辣丁(金沙江里的一种鱼)来咬我的鱼钩。坐在岩石是看那飞溅的水花打湿阳光,就像看江水打湿仙女美丽的衣裳。有时我觉得峡谷里那一道彩虹就像是山里人走出大山的五彩路,有时我又会觉得那道彩虹就是金沙江的另一个自己,弓起七彩的背脊出现在蔚蓝的天空。金沙江河谷风情万种,最美还是夕阳红,那金光灿烂流光溢彩的情景,真比日暮汉宫传蜡烛还要美丽和辉煌。小时候,没有卡通,没有奥特曼,我的动漫就是峡谷里的月亮和太阳。站在崖岸上看金沙江的落日,我总觉得就像在看节日的龙灯表演,那落日红得就像缎子做成的“龙宝”,金沙江一条鳞光闪耀舞动着身姿正在抢“宝”的金龙。也许就在我一眨眼的一瞬间,那“龙宝”一样的落日竟被金沙江一口就吞进肚里去了。金沙江,顿时憋得满身通红。
那是一幅幅多美的国画啊,一只从山外飞来的老鹰,在晚霞的背景上掠过一道水墨的剪影。你看,那飞溅的浪花多像张开了的翅膀,金沙江在滩口上展翅飞成一只白鹤(金沙江上有一个白鹤滩)。
我永远忘不了江边那个船老大,攀起辈分来,他应该是我们爷爷辈的人了。他满脸皱纹,饱经风霜,一身隆起的肌肉,彪悍得就像一尊岩石的雕像。他的木船是连接金沙江两岸的桥梁。身披一身江风,守护一堆渔火,他一生一世都颠簸在波涛上。傍晚,三块石头支起一口铁锅,铁锅下的“水打柴”(从江水上漂流下来的木柴)燃烧着殷红的火,锅里煮熟了刚从江水里捞上来的“盐巴啷”(鲇鱼),也煮烂了一天星光。篝火边,经常听见他哽咽着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唱:“金沙江,奔流千里情更长。一浪一回头啊,把你苦难的母亲张望……”
啊,金沙江!你的调子为什么那样古老而又苍凉?
是岁月呢?还是潮水呢?这里的沙滩被越洗越穷,被越淘越光。如今,倒是很少有人来这金沙江边淘金了。蜂拥而至的人,是为了捡拾江边那些有画面的石头,听说这些“疯狂的石头”价值连城呢!
金沙江,一条没有七板子、没有乌篷船的江。这里的江风很硬,不时兴吴侬软语,没有水墨濡染过的石拱桥,是没有被茉莉花唱软了的水乡。金沙江粗糙得有些近乎狂野,一座座石头的大山都是能够扛起民族和历史的脊梁。金沙江,带着野性,带着古老和贫穷,年年月月穿过激流险滩,穿越生命的黑暗,穿透洪荒。我含着热泪沉坐在江边的岩石上,沉吟了很久,很久,那一波一浪就像抨击在我的心坎上。金沙江两岸的悬崖峭壁真的陡峭得很,陡得江水爬不上去,猴子爬不上去,但秋风爬得上去,时间爬得上去,听那满山峭崖落叶萧萧,看那皱纹一样皴裂了的河岸与岩石,金沙江我的母亲河,你好像还是日渐老了。
金沙江,我饱经沧桑,身着粗布大襟的奶娘。
可如今我却远远地离开了你,住在一个没有大山的,叫什么四季如春的城市里。这里姹紫嫣红繁花似锦,这里的海鸥比金沙江河谷里的老鹰多,这里的盘龙江也叫母亲河……但这一切都无法让我快乐起来,盘龙江水无法带走我的思念和忧伤。我曾经见识过的世界很大,有昆明、上海、北京;有巴黎、悉尼、曼谷,有南太平洋,但真正能够留在我心里的,却只有鲁木得,只有金沙江。我知道,这就是我灵魂深处浓得化不开的乡愁了。每天,每天夜里涛声依旧,如日落月升,如有沙漏日晷准确的计量,你一如既往地从我的相思枕上流过。
金沙江,连接着我生命的脐带,你是我无法剪断的乡愁和思念呀!我的思念,是江面上你无法拒绝的月光。
原载2017年4月25日昭通日报《昭通悦读·群山》,
《永善文学》2017年第4期,
《散文百家》201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