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卫士般守护着大山里藏旧了的日子。风偷不走大山里的寂寞。
太阳是山里的常客。它天天都踱进山里来,读读荞子花发表的抒情诗,欣赏欣赏立体的茅草房子,以及猎人肩着麂子归来的雕塑。白云和炊烟把天空擦得亮亮的。一条弯弯曲曲的红土路,一支被老林藏了半截的山歌。赶马人说,沿着它可以走进一个霓虹灯妆饰的世界。儿时,妈妈用背篓背着我走在这条路上,在妈妈的背篓里,我做了一个走出大山的梦。
姐姐出嫁了。山里人抬着大红柜子,吹着铮亮的唢呐,把她从山这边山嫁到那边山。
阿爸的背架子(山民一种负载工具),一天又一天地背走了山里沉重的岁月。
这儿大的山没有再长高,我长高了。我像流动的小溪流,来到楼房像岩石一样堆起来的大都市里。这里吊着火把果一样的灯光,阳台盛满了山里的花香,立体交叉桥托起我新的理想……
然而,我每天夜里都梦见妈妈的背篓,梦见乌蒙山。
原载《怒江》1984年第3期
我们山里
野性的风,游魂一样浪游在山里。
山是古董收藏家,收藏着一些生锈了的日子。它以一种珍爱的方式去储藏古朴的人生,生命像凋谢的时间一样沉寂在山里。有一种精神,固执得像不肯搬家的大山一样,苦恋着这片古老的土地。
粉嘟嘟的荞籽花在大山发表些水粉画,鉴赏家却是天天都要巡视大山的太阳。玄派的老鹰是不喜欢这些生命色彩的,它读了大山的杰作后蹲在岩石上一言不发,它的梦比它还黑。蹲在岩石上沉默久了,连山里人也会把它看成是一坨黑色的石头。
女人的情人是背篓,
男人的伴侣是山歌,
风,偷不走山里的寂寞。
穿猎装的城市青年到不了我们山里,那些山里山外的脚印盖不住山径上的野草苍苔。云很散漫,风很轻狂,站在岩石上的高山松倒是很坚定。山花开放一些很美好的句子,每一句都以金色的果实作为句号。洒满夕辉的山道上,有被晚霞镀红了的铎铃。
夜里,一盏桐油灯把山里人朴素的想象照亮。于是,织布的阿妈腰上缠着古老的腰机(昨天紧紧地拴在今天的腰上),一梭又一梭,开始编织憧憬。
山里的每一个黎明都沾着露珠。
人生随意如荒草,满山遍地绿,满山遍地的黄,一任季节收割。节日,山里人便将牛皮蒙在挖空了的木头上,而后,就像擂醒大山一样去擂响木鼓,让情感的雷霆在山谷里滚动。山里人的爱情是省略了花朵和色彩的铁线草,在大山里有一种看不见的磨缠。
岩石是山里人晒黑了灵感,大自然不留心修饰和表达,随意组成一些笨拙的句子,随意堆成一些很有硬度的诗,即使最懦弱的人读了,骨头里也会增加钙质。
不守本分的儿子到山外流浪去了。
撞开大山胸膛的马帮,给山里人驮来了一些惊讶和兴奋。为了一个山里没有的童话,大山整夜失眠。
原载《世界日报》1995年4月3日
山里那朵花
在人迹罕到的山谷里,有一朵刚开的花。水灵灵红艳艳的,这世界似乎因她的诞生而美丽。她的冷艳将山崖都惊呆了,朝霞不敢从她的身边飘过。
一种习惯,一种自然,顺应山谷固有的秩序,她用生命抒写守候,将爱和感情凝聚期待。
她默默地站在山里,始终没有读懂风的方向。真的,她的生命和青春实在太娇美了,可这深深的山谷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蜂不来,蝶不来,小甲虫也不来,所有的日子都蒸发无聊,所有的过程都结晶无赖。孤独、寂寞、痛苦,而这一切又都无法说出来,真正的内伤正在于找不到痛哭的理由。
被大山围困了的美丽。
被江河阻断了的消息。
山里的日子像小鸟一只只展翅飞走了。她天天站在山谷里等。等,把树叶等黄了,把山溪等瘦了,一颗火热的心站成了冰冷的石头。月亮在企盼中圆缺,候鸟在等待中飞走,不需要存在的依然存在,希望到来的却始终没有到来。
等,一生铸就的辉煌。
等,一生铸就的错误。
终于,一阵狂乱的西北风将她无言的结局写成乱纷纷的飘零!
一条流淌的小河掠走了她一生积蓄下来的色彩,一河漂浮的花瓣——那是她不死的芳魂。随着山溪漂流而去了,生命一次沉重的告别,一次走向远方的旅行。
跌跌宕宕,飘飘悠悠的,一种无拘无束的漂流,一种自由自在的行走,一次舒心的流浪,一次惬意的逃亡。这是一朵山花刚刚开始的寻找,这是沉寂的大山不太张扬,也没有大声喧哗的一次觉醒。
原载《繁星》1996年3期
沼泽
青春和生命的一片误区,空洞的泡沫写满了遗憾。
无法汹涌成海,也无法崛起为山,痛苦绵延成无边无际的淹没。无所谓源流,也无所谓岩岸,一篇没有段落的散文。路,在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童谣般的跫音已经遥远。
花朵和春天都被删去了,凄风苦雨织满迷茫,月光偏偏照亮心事。岁月散散漫漫,青春散散漫漫,跃动的水母在这里标点些什么呢?是暗示死亡和危险的领域吗?抑或是生命在死亡陷阱只是一种优美的舞蹈?迷路的小溪再也没有走出困惑。深深浅浅,变化莫测,水蛇以音乐的身段在这里游弋。蓝天上飞旋的老鹰,掉进去的影子比梦还要黑。
草藻生长荒芜,旷古的凄凉被西北风的拖腔拉得很长。寂寞,寂寞得总想看见女鬼,寂寞得想听听虎啸狼嚎。“扑儿”一声,生命和运动打嗝似的冲破了一个水泡,这便是沼泽古老而又年轻的音乐了。病榻上卧床不起的处女,一个被爱情撂倒了的女人。裸露的伤口,溃疡面越来越大,为躁动的欲望而满目疮痍。忧伤潮湿了一串串流逝的日子。
荒原上一汪无法风干的眼泪。
天上的云霞把看不见的内伤映照得光怪陆离的,有谁能读懂这痛苦深深的隐藏?牧羊人不敢将希望赶进这里,养蜂人知道这里无法采摘甜蜜。死亡十分随意的埋伏,生命不敢涉足的迟疑。以深蓝浅碧复写变态的星星和月亮,太阳鲜亮的微笑在这魔镜里变形。开花和结果的季节都在这里滑倒。
天天上演大风歌。
一个平面,薄薄的,薄得有如生命和死亡只隔着一层纸。既有的沦陷等待着新的沦陷。用野草作铺陈,与苍老的岁月对话,滴滴冷露是情感凋零的句子。泥垡子常常隆起壅塞。
生命和情感就在这散漫的覆盖中不断蓄积,蓄积……反复发酵之后净化成甲烷,默默地期盼着一根火柴。
原载《散文百家》1992年第 期,
《散文选刊》1992年第9期
黑岩
时间的蝼蚁不断爬过黑岩。
黑岩密密麻麻地写着很难诠释的人生。
与黑岩垂眉对坐,久之,如对黑洞。自我的一种消融和潜入,心绪由单一走向混沌。黑,一种丰富得古奥的颜色。《庄子》里鹏鸟博大的影子,充满宇宙子宫的羊水,没有诞生的未来,以及刚刚背过脸去的昨天。
一种隐匿,一种含蓄,生命之诗的内核。闭着眼睛有,睁开眼睛无,思想和思想相对打坐,梦和梦相互堆积。朴素自然如静默的死亡。未知世界深深的瞳仁。
黑岩,挺立着不被目光复写的千姿百态。夜色融化了的爱情,积淀在意识里的人生……盘古一板斧将世界劈成看不见谜底的横断面。楚霸王和西太后走进去就没有出来,冷兵器闪动的寒光消失。
姹紫嫣红的春天排着队走向黑岩,萎谢的岁月结出些问号,黑岩黑得更加深沉。是一部人生漫记还是一部天书?为什么那位和女娲混得很熟的狐小姐总坐在黑岩里叹息?
一种活着的秩序和混乱,不在世界之内,也不在世界之外。
生命和死亡,人生和自然,过去和现在……一切都在这里失去了界限,一首博大的哲学之诗。智慧没边没缘的内部。景德镇的窑烟熏黑的一段日子。一个尚未启封的陶罐,里面一堆沤黑的时间,一个睡熟了的太阳。
一幕羞于昭示众人的性爱,有意无意地垂下了神秘的帷幕。一种诱惑,一种牵引,矿石里看不见的磁力。侧耳细听,黑岩下似有流淌的山溪。此时,感觉有一串音符从墨汁里爬了出来,黑色的小蝌蚪随意组合,组合成《听松》,组合成《夜深沉》……于是,灵魂开始在这黑色里融化。
只有在这黑色里才能静下心来,细细地去反刍人生。古往今来在此重叠为一张黑纸,很想一指头戳穿看看。
在这黑岩里,一切有都转化为无,一切无都包孕着有,一切意都可以触摸,一切物都转化为意,你很想伸手去摩挲黑色的诗意。冥想中,有黑色的灵魂从悬棺里飘出,飞旋如黑色的鹰鹫,在无法审视的黑岩里。
原载《散文百家》1992年第 期,
《散文选刊》1992年第9期
冰峰
伟岸的素洁从地平线上高高地崛起,以雕塑美特写风流的冷艳,向世界暗示凄苦,用无言的冷漠发表忧伤。燕子和鲜花是不敢造访这里了,在所有的群山之中脱俗得只剩下这冰清玉洁的灵魂。
太阳火红的吻,是已经麻木的难以言说的感觉。月亮雪白的锋刃割疼一种情绪。时间的大潮像一群飞走的山鸟,风雨无情地将青春读白了头。
燃烧早已冰结成了痛苦,不再流露莺飞草长的意境。那种水仙的心情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了,人生一种不情愿了结的了结。
可那是一页何等绚烂的昨天呀!青春刚从生命之树上绽放花苞,萌发的爱情燃烧火热的冲动,情感的岩浆一直在胸中奔涌。是的,为了燃烧一个在心中埋藏已久的字。粉碎、灭绝那都是值得的。于是,生命有了一次冲破禁锢的爆破,情感的板块一次痛苦的勇敢的错动。也许就是这一刹那的冲动凝固为这永恒的遗憾,但一切都在执着中沉默了,主题依旧是无怨无悔。一切归于沉寂,一切燃烧都冷却了。而后,一切变态,一切不可思议,情感是洁白的,忧伤是突兀的,痛苦是块状的。而一切潜台词却依旧是:花朵火焰般开过,青春花朵般艳丽过,生命火山般奔涌过。而今已是声断已随风,一切都归于沉寂。
白白的,立在情感世界里,用不表白来表白,用不燃烧来暗示燃烧。生命突然出现的一段空白,是胚胎里的目的,一种到来还没有到来。冬天走向春天的一段距离,爱情一次悠长的等待。
白白的,立在认知世界里,一种用无来显示有的哲学。自然和自然之间的一道裂缝,蓝天上一行白色的意象。自然的箫声一个十分贴切的休止符,生命还没有在子宫里着床。静静的弹道里,子弹填进之后,扳机扣动之前。
那是生命纯洁得没有被摩挲过的感情,目光被吸引而又无法企及的世界内部,想象从这里飞出洁白的鸽群。
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哲理相悖,如墨的夜色无法濡黑它,艳丽的朝霞虹霓不能彩绘它,靛青的蓝天不能漂染它,星移斗转,冬去春来,依旧不改洁白的初衷。洁白,灵魂一样的洁白,初恋一样的洁白,童贞一样的洁白,实在太美艳,实在太神圣了。神圣得你不敢抚摩。你看,那洁白的月光洒上去便融化了,火辣辣的目光落上去便消失了。月光是漂洗情感和眼泪的,这晶体莫非就是一座情感和眼泪固化后的山系么?倘若这山系融化了,心中便会有一条情感的扬子江。难怪唐代那个大诗人的相思枕至今不干。
是曙光,从天际浸了出来。是银狐,生命千百年的修炼。作为一种文化,在宗教中漂洗成一匹洁白的哈达。
一匹写满生命符号的鲛绡,挂上去就成了美丽的风景。
原载《散文百家》1992年第 期,
《散文选刊》1992年第9期
悬棺
古老的生命之谜,高高地悬挂在陡峭的崖壁上。
太阳和月亮的车辇交替着从这里驶过,白云和清风天天都要来造访这个神秘的灵魂。岩畔上的喇叭花开放一种欲言而又不言的诗意,一本长方形的书,天天都在这里发表天问。一个似乎十分智慧的圣者,刚好驻足于神与人的边界。平凡而不可抚摸,神圣而又幽冥。可那灵魂为什么始终都没有离开这深深的山谷?
一种久久的仰望。没有答案的猜想。
佛家不是极言“生,只是暂时来到这个世界;死,只是暂时离开这个世界”么?那为什么高原人又要把死亡如此醒目地种在崖壁上?
是什么哲学,什么信仰,什么样的宗教和民俗方式?会将这灵魂举得这样的高?问山,山不能回答。问水,水不能回答。在岁月的岩层里,生命过程的记忆已是古老的化石。花开花落,谁也读不懂这儿的月光和流萤。
种在岩石上的灵魂,长出一个不会凋谢的问号。
连风都无法走出这种神秘的思考和困惑。如今,一切都只能凭借猜测和想象了。
有人说那是被大峡谷挟持了一生的生命。这深深的峡谷是山鸟落下去就飞不起来的地方,大地上深深的一道羞涩的夹缝。从山尖上挂下来的阳光像一匹被雾气濡湿了的缎子,似乎轻轻一拧就能渗出水来,阴暗使茅屋里的床腿都长了青苔。过往的云霞不敢探头向下张望,每一个石头都以一种顽固的姿势阻挡山里人出山的梦。于是,这渴望辽阔和希望松绑的灵魂才从谷底站起来,想用那双潮湿的手去抚摩飞鸟和天空。
可有的时候,你又会觉得那黑匣子里装着一个与爱情有关的故事。高原长不出庄稼来的砂石地却没有枯萎山里人的感情,爱如荒草愈割愈深。那个赶马人是真的狠心走了,茶马古道上痛苦很长,思念也很长,茅屋前伫立着痴情的久久的凝望。那细细弯弯的山路是情感的绵延,山里的女子最恨小路拐弯处那一峰石头。因为不肯舍弃那拽紧心尖的背影,才选择了这样的制高点作为追踪爱情的视角。
也还有人说那象征一种攀登。大山赋予山里人一种登山的秉性,学会走路,也就是学会攀登。哪儿的山梁最高,山里人就要登上那最高的山梁,好看山外的风景,又能亲近火红的太阳。即便死了,也要用一种高度去启迪人生。
可这一切都只是想象和猜测了,先人的用意作为一种秘密始终锁在东方的那个黑匣子里。
春去秋来,朝朝暮暮,山洪的摇滚乐一次又一次地演奏,百鸟的仪仗一次又一次地朝贺,岁月以黑和白的方式,以开花和结果的方式,悄悄从这里流逝。可时间属于生命而不属于死亡。一切都是徒劳的了,那个黑匣子始终没有发表相关的宣言!
航船一样颠簸的人生和劳顿,高原的铜鼓震颤过的战功和显赫,人生被月琴弹落的欢乐和忧伤……一切的一切都省略了,只留下这崖壁上方形的符号。给你一个点,却要你去证明生命的整个过程。有时,方块字也很难辨认。
存在仍然显示秘密,浮云依旧舒卷想象。古诗说:“人生无根蒂。”可这灵魂却为何要把根扎在这岩石上?是对大地的依恋?还是追求自由与轻松的遐想?这一切都在自然之内,在生命之外。在思想之内,在答案之外。静静的,在这山谷里听风,听雨,听悠悠流泉,任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面对这岩石上的这个黑匣子你思索良久,冥想中似乎有一群生命意识、史前意识、宇宙意识的蜜蜂自那黑匣子中飞出,翩翩的,在这高原开花的三月。
原载《散文》199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