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红河

一

从哀牢山的母腹里走了出来。

穿过林莽，走下高山，一个刚刚开始闯荡世界的毛孩子，天生的野姑娘。调皮而又爱撒野，成天在大山里乱跑。刚从山坳里蹿出头来，一扭腰肢又藏到云雾里去了。那身段才叫妖精哩!

天性的活泼妩媚，总要簪一朵红艳艳的山花，脸上总是一波又一波的笑纹。蹦蹦跳跳走下山岗，扭扭屁股绕进花甸，明亮的秋波将荒原的心事撩拨得乱麻麻的。

一个野性十足的，被高原惯坏了的孩子，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任性得很!想怎么的就怎么的。前面那么多荆棘怪石，一迈脚步过去了；面临千寻悬崖，一跃身子跳下去了。急得那只老鹰紧跟着一头扎下山去，却发现她在峡谷里躺成一段美丽的彩虹。

喜欢无休无止的流浪，喜欢无休无止的追寻。那些黑的和白的石头在江边组合成一排琴键，一经她软绵绵的脚丫子踏过，便是一节美妙的音乐。像和春天有个约会，如期走进龟裂的田野，潮湿了一双双企盼的眼睛。怀着一种乡情，去造访炊烟袅袅的茅草屋，以一种休闲的方式步入舞影婆娑的竹林。兴致来了，还要在田畴鹅黄的稿笺上留下一阕小令：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傍晚，藏在村姑背水的陶罐里，搂抱着一个羞红了脸的太阳。

红河，长江黄河的小妹妹，你顶着那块美丽的朝霞，戴着月亮的耳环，心跳着要去嫁给谁呢?

二

可老人们也说：红河是从哀牢山里爬出来的一行眼泪，是红土地上永远流淌着的哀怨和忧伤。

本来，这大山与河流是这高原上的兄和妹。藤和树不能分开，兄和妹不能分开，高山与河流不能分开。据说，那是因为害怕魔鹰叼走火塘里的火种，所以哥哥天天都要在高原上守护。为了追赶太阳驮走的光明，妹妹便天天都要赶路。

雄性的大山高高耸起刚强，把所有的忧伤和痛苦都埋藏在心底，依旧远山青，近山紫，心事毫无表露。只有红河妹妹流着女儿家的眼泪，边走边哭，她的眼泪打湿了大山哥哥的衣裳。

红河，从此流淌着连绵不断的思念，连绵不断的乡愁。

担心妹妹路上寂寞，大山组织了一支随行的飞鸟乐队。

时间郡主驾着金子和银子的车轮为她护航。

啊，越行越远的忧伤，礁石是她如鲠在喉的痛苦，把所有的忧伤都交与浪花去诉说。有时驻足为深潭，屏住声息默默地去想；有时又用相思的苔藓将河里的石头染绿。但是艰难和痛苦没有留住她的脚步，既然把生命托付给寻找，那前面便是一段接一段的征程，所以红河天天都在行走。因为连绵着一条扯不断的思念，所以时时都在回头张望。

一部大山版的《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越行越远，越扯越长的忧伤。红河，哀牢山上一行擦不干的眼泪。

一千里揉搓着的愁肠，流泻亘古的爱与愁。

三

红河是从红土高原的心脏里泵出来的血液，大山母亲流淌着的乳汁，养育了一方水土一方人。

用东方古老的情感方式去旋转水车，旋转童年，旋转天地君亲师的文明……

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横笛吹出一曲好听的牧歌，阡陌上那个穿蓝底印花袄的村姑挎着一篮鲜嫩的春天。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需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青灯黄卷绵延那阵阵千载的书声，千百年来就那么一句实实在在的话：耕读人家。冬去春来，总是描绘一幅“重冈已隔红尘断，村落更丰年”的图景。

农妇在洗衣石边，将银手镯荡成一枚十分古典的月亮。

春天红了腮帮子的桃花，秋天枝头压弯了腰的喜悦，都是属于一条河的风景。打谷场上，从老人双手捧起的谷粒里，让人们去感悟水滴怎么样沉淀生命，实证一条河怎样书写沧桑的人生。

一捧红河水，一抔红土地的土，捏成建水紫陶(汽锅)——这山与水的最佳组合，在国际博览会上，灿烂了多少白种人的眼睛。那一介书生袁嘉谷，便是喝红河水长大的。他一篇笔走龙蛇的论文，倾倒了所有的江南才子!

红河，你是我们民族的乳娘，我们民族的母亲。

四

新世纪的晨曦。红河，你同那轮火红的朝阳一起涌出东方地平线，热情豪迈地从一座城市的中心穿流而过。一路奔腾一路欢歌，那样青春，那样活泼，那样朝气，倒有点像那个跳街舞的姑娘。

红河，那是上千年的寻找，上千年的企盼呀!你挣脱了大山的羁绊，走出了山谷的挟持，你汹涌的波浪是奔跑着的一万头野性的红牛，一团团涌动的红色风暴，一群势不可挡的奔牛。那是力和力的扭动，那是生命向一个更高的层次的冲刺。那排山倒海的气势，倒像是整个红土高原，倒像是所有的群山都在奔跑，都在涌动。一种被大山扼制的思想和豪情终于解放了。

不再是扭扭捏捏藏藏掖掖的小家碧玉，你以一种大境界、大气概的形象，时常在中央电视台亮相。红河，呼啦啦一声，抖出一面东方的旗帜。

红河，从曲曲弯弯的山谷里走了出来，从留驻青春的稻田里走了出来，从被水碓舂碎了的时光里走了出来，和阳光一同去成熟一粒现代文明的葡萄，酿造鲜红的酒，血液一样注入新世纪的征程。

红河奔涌着，歌唱着，一抒旷世豪情，尽吐胸中块垒。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奔向无边无际的海洋。就在这一瞬间，完成了两种文明的历史性对接。以那么潇洒、那么豪迈、那么透明的一笔抹向大海洋，抹向世界，顿时淡化了古老和现代，东方和西方。

五

红河是一个故事

要多古老就有多古老

红河是一支歌谣

要多时髦就有多时髦

原载：《散文百家》2005年第12期

《散文百家十年精选》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