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魂

山是她的摇篮……像孵化小山雀似的，大山孵化过她许多希望，大山美丽了她的青春。像山里的雉鸡飞不出大山，她最终还是嫁给了那个爱吸水烟筒，爱撵麂子的男人。那天，兴奋的唢呐吹红了山里的杜鹃，烈性苞谷酒灌醉了全寨的汉子……

她说不清为什么喜欢他，就像她说不清她为什么喜欢大山。她喜欢他山一样的沉默，在这沉默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庄严和力量。他的胸膛厚厚实实的，靠在他的怀里，有一种安全感，像山一样实在，火塘一样温暖。他那双扎实的肩膀能挑起艰苦的人生。

一只小山雀如今有了自己的窝。 她这扇转动着的磨子，如今有了轴心。

她离不开山，也离不开男人。而男人天天都要离开她进山去(那么密实的风雨都阻挡不住他)。他的人生道路十分陡峭。他要在大山的崖顶上，缒着葛藤从悬崖上吊下去采摘崖石上的贝母。他采摘的贝母是一家人喷香的炊烟。悬崖峭壁上没有路，葛藤就是他的路。

他走了，茅草屋的白天长长的，像她从羊毛里不断地捻出来的线。于是，红土路牵走她的思念，炊烟抒写期待，茅屋描绘寂寞……

一天一天又一天，大山重复着一个个单调的日子。

公鸡刚刚叫醒太阳，山里迎来了又一个崭新的黎明。男人伸了一个懒腰，将羊皮口袋往肩上一挎……她急了。她上前拉着他。她说：“就算你不要你的婆娘，可你还要不要你的小山?”可男人依旧嘿嘿一笑，背转身去走了。他走了，把一段感情的空白留给她。山间红土路，是她又崇拜又嫉妒的图腾。那蜿蜒的山路比女人更能缠住男人的心。太阳一出山男人就走了，太阳落山后他才能回来。从此，她不喜欢太阳，她喜欢月亮，只有月光才能浸泡她的甜蜜和欢乐，才能浸泡她的爱情。

时间长了，她以为生活原本就是这样，所有的男人白天都要离开女人。

山里的日子就是这样喜欢重复，太阳和月亮交替着在她的生活中升沉。岁月的流水，渐渐地把她的忧伤冲淡了。可那根坠着勇敢和希望的葛藤，也缒着死亡和危险！而这根葛藤却是贯穿着这个故事的主要情节，葛藤断了，就会给人生写下伤心的一笔。

那一天，她无论如何也说不清那一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那一天……

太阳从大山上落下去了，他没有回来。

夜色把蜿蜒的山路抹黑了，他没有回来。

山上的牛羊都归圈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月亮在她焦急的盼望里升起来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她忘却了山里的恐惧和危险。她奋不顾身地到山里去找他。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深深的山里奔跑着，声嘶力竭的哭喊着。她不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她相信她声音的力量，这是曾经喊醒过他的爱情的声音呀！可是，大山都被她喊答应了，他没有答应。太阳都被她喊出来了，他没有回来……

以后，她就像她的男人从前那样，每天太阳一出她就进山了，为了茅草房上那升腾的炊烟。她艰难地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她背上的背篓十分沉重，背篓里面不断咿呀着年轻的山魂。

原载：《散文》198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