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在黄昏来临的大都会里,比刮西北风的山里还冷。
异乡的女孩,你穿一件花格布罩衫,挎一个毛线编织的筒包,怯生生地站在街头,让路人一眼就将你与这大都会区别开来了。那么丰富、那么浓重的色彩都无法融化你。
这是一个该回家的时候了,你听不到阿妈拖长了声调的呼唤,一个芳香着泥土味的乳名,就这样在大都会的人群中挤丢了。熟悉的山路在霓虹灯的光影中迷乱……
百货大楼里,五光十色的商品晃得你有些睁不开眼睛。一个花书包吸引了你的目光,该买回去给正在上学的妹妹呀,摸了摸瘪瘪的钱袋,你只好留恋地看上一眼走开了。商店里商品很多,人很多,就是氧气很少,你有些透不过气来。
大街上,两头从滚沸的铜汁里走出来的狮子威严地蹲在银行的大门口,怪吓人的。山里“狗仗人势”,城里“狮仗钱势”,你再也没有胆量跨进那道镀金的大铁门。一个字就大得像一堵崖石一样的招牌离你很近,流溢着阿妈目光的柴门离你很远。
可这是茅草屋上升腾炊烟的时候了呀!一朵曾经闪耀在大山眉睫上的红杜鹃,如今却插在礼仪小姐的胸前,豪华的南方酒家一点儿也不认识你。
眼角的晶莹立即潮湿了故乡。
华灯淹没了归路,在翻滚的人潮里你找不到晃动的毡帽,找不到泛黄的麂皮褂子,一种让人心发慌的陌生。异乡的女孩,你真不知道应该走向何方?目光是两只无法栖落的小鸟,稚气而美丽的脸上写满了忧伤与无奈。街心花园里那个站成石头的女孩子,据说也是从山里来的,背上还背着山里人熟悉的背篓。可她那被大都会同化了的目光冷冰冰的,见山里的姐妹来了,也没有心思扬起眼睑打量人。那本来是满山遍野开放的山茶花,在这里却被木笼子关着。那该是山里的牧羊犬吧?娇小得你都认不出来了。成天躺在女人的臂弯里,用温柔的舌头去舔太太沉重的心事,陪太太艰难地打发那些被钢筋水泥围困了的日子。那些和你年龄相仿的女孩,衣服短短的,总露着个小肚皮。在城里人看来,什么都要钱买,什么都可以卖。最让人不解的是:为什么喝水撒尿都要付钱呢?城市真是一个认钱不认人的地方。大街上,人挤人的,人和人的距离很近,心和心的距离很远。眼前总出现那些亲昵的大山,阿妈的企盼在炊烟里越升越高。
你几次都试图横穿街道,但又都胆怯地退了回来。那些撒野的奔驰、雅马哈……使你心慌意乱。那心境又与你收不拢牧放在山里的牛群羊群很不一样。你靠在十字路口的邮筒上,那神态倒像是你十分习惯地靠着山里一块岩石,可你为什么就不会产生放飞一只鸿雁的意念呢?鸿雁,一只能将你的思念驮向亲人、驮向故乡的鸿雁呀!思念依旧固守心的城堡。你知道,山那边阿妈的凝望久久地、久久地踩疼了村边那块山石。
异乡的女孩,这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呀!该有多少人在柴门里守候,该有多少人在茅屋里等待,那盏盏刚亮的路灯却被你读成山尖上的星星。可你不敢扬起眼睑去打量那些大盖帽,白色的斑马线使你感到这个世界十分陌生。你石头似的立在街头,让所有的路人读懂了什么是大山。太阳伞下的白铁柜子里装着比冬天还冷的冰激凌,钱袋空瘪的女孩,觉得这异乡的街头很冷。
在这应该是铃铎叮当的时候,你找不到你的山路了,异乡的女孩。在这大峡谷一样的深巷里,你不知该去敲响哪一道门?
在黄昏金色的底版上,你留给大都会一个彷徨而又无奈的背影……
原载:《散文百家》2005年第12期
《乌蒙山》2007年第6期
《都市文学》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