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髯(1700—1775年),字髯翁,号颐庵。陕西三原人,其父以武职宦滇,遂家焉。翁生而颖异,喜习诗古文,名重一时,顾不肯应试,广宁张东阁为制师示意于徐南冈太守,孙潜村山长连促之.皆辞,自号万树梅花一布衣。躏史执经,扬风于雅。……久之,产中落,寄寓圆通寺之咒蛟台,更号蛟台老人,卜易为活,然求百钱不可得,恒数日断炊烟,……
——师范:《滇系》
古寺。钟声将一轮蛋黄般的夕阳震散了,红、橙、黄、绿泼洒在天边,冬日里一抹冷冰冰的辉煌。
西北风卷着落叶簇拥着蛟台老人归来。
做官和经商都是他不肯屈就的,如今那本《易经》倒成了他的“饭碗”了。但这只是一个开导人们心灵的功德事,那怎么能赚得到钱?唉,又是一个漫长而空洞的白天。风,踉跄着抢走老人一声声叹息。他推开房门,屋子里被锁了一天的冷寂化一道寒气迎了出来,老人打了一个寒噤,迟疑了,好像他将要踏进门去的并不是自己的居所,而是一个冷漠而又陌生的世界。寂寞在这空空洞洞的屋里盘踞得像一条蛇,这个世界留给诗人的,就只有傲骨和孤独了!
咳!生计一穷,就连老鼠都搬家了。而冬天,连同它瑟缩着的寒冷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咒蛟台的呢?并且一来就赖在老人的书房里不走,赖在老人的火炉里不走,火和温暖早就背叛了火炉,早就背叛了蛟台老人了。
老人接连打了两个寒噤,他本能地掀开了放在屋角的那口木箱,空空的木箱和他都一同叹了一口冷气。他这才记起,那件从老家三原捎来的皮袄,早就进了当铺,早就变成了宣纸笔墨,早就化为米线饵丝了。
老人接连咽了两口唾沫,锅灶却冷冰冰地沉入他的眼底。此时他突然想起当年用油炸蚂蚱下酒的情景来了,那滋味真美呀!近年却连火烧茄子都很少有得吃了。因为长时间没有酒喝,倒使他觉得这人生就是一杯饮不尽的苦酒……
天在不知不觉中黑了下来。黑得那么透明,透明得从今天就能看见明天。老人估摸着点亮了油灯。昨天,他把唯一的三个铜钱都买了灯油了,油炸蚂蚱可以不吃,水烟筒可以不吸,但《离骚》是每天晚上要读的,杜工部、李太白的全集也是要每天晚上翻翻的。
生活拮据,老人的身子就越来越瘦了,但就是这瘦骨嶙峋的身子骨,却越发显现出他那铮铮铁骨的梅花精神来。只要一翻开书,他便走进了自己的理想世界……他就变得特别精神、特别富有起来。
这天夜很静,也很黑,他心潮却逐渐在翻腾,心里逐渐亮了起来。老人紧锁的双眉舒展了。他很兴奋。作为一个诗人,他知道这是灵感来了。他急忙研墨,急忙铺开了宣纸……
诗这个东西就是怪,真是“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那年他去大理,正碰上天旱,他无意中随口吟出“龙王不下栽秧雨,躲在苍山晒日头”两句,后来一直为滇中父老所传诵。
此时,他正经历着诗人临产前的阵痛。
情感在灵魂里燃烧,思想和智慧在生命中升华。五百里滇池沸沸扬扬地在他的心中奔腾激荡,古往和今来,幻想和现实,忧愤和痛苦,人生和自然一齐在心灵中交汇,一齐都在他的灵魂中激荡翻腾。眼前的情景又确乎有些凄凉,豪放而又包孕着感伤,忧愤而又昂扬,这便是他情感世界的主要流向,他举手将狼毫一挥,写下了:“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
寒冬冻不僵灵感,黑夜淹没不了那盏守望的灯。
咒蛟台一个严寒的冬天,一盏小小的油灯照亮了一个诗人的灵感,照亮了一副天下第一长联,照亮了中国一段不朽的文化。
原载《乌蒙山》200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