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墨诗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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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荷塘祭
李广田 中国现代著名散文家，诗人，教授，云南大学副校长。在“文化大革命”中，李广田先生因被林彪、四人帮迫害，于1968年11月死于昆明北郊莲花池。本文为悼念李广田先生而作。
——题记
一个冬天，一个无法从记忆里抹去的冬天，梧桐树把金色的希望丢了，一幢小楼把自己的灵魂丢了，出走的先生再也没有回来。
人们的心灵突然失去了平衡，一个沉重的石头掉进了人们的心海。
先生，你真不该这样啊!岁月的长河都无法溶解的痛苦，那冰凉的湖水怎么溶化得掉?也许你太崇拜三闾大夫了，所以才给人们丢下一个被水打湿了的悲伤。
满卷的《花潮》都倾翻在湖里。
不相信，不相信浪花会阻扼生命。不相信，不相信历史会遗弃忠良。还像往常一样，我们静静地坐在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注满了期待，难耐的寂静压迫着我们沉重的呼吸。先生，我们总以为你还会挟着讲稿走进那间教室的大门，用你亲切的脚步声踏醒我们心中的惊喜。
先生，可你就这样走了。你只顾向前走去，丢下那么多的守候，丢下那么多的期待。你不会像李太白那样去捞水里的月亮，你实在没有那种醉酒后的心绪。你也不是去追踪王国维湿漉漉的灵魂。你是要去找三闾大夫。你要向他痛痛快快地说出你心中的不满，一篇从未发表过的《离骚》！(保密!这可是对谁都不能说的呀)。
先生，你走了，丢下《画廊》，丢下《金坛子》……
你不忍心再看见这个失去了秩序的世界，你不愿用信念的白旗去换取片刻的宁静和安闲。你知道《阿诗玛》不会被风化，你知道教育诗还会有人要写。
你走，这是人生一次重大的抉择，为了艺术和真理不被切割，你切割自己的生命，于是，死失去了它平常的意义。
这是一次生命的淬火，
燃烧的诗心不会冷却!
属于你的时间突然停止了。师母王兰馨老师的眼睛都哭红了。她恨不得用她的泪水把你的灵魂轻轻地浮起来。可你走了，你的思绪凝固在最忧愤的那一刹那，凝固着一个民族的不幸和忧伤，让诗、让历史突然升华了主题。水花溅湿了人们惊愕的目光，从此，中国的龙舟上将负载着更加沉重的哀思。
多少人的目光蓄满了愤怒，多少人的情感隐忍着燃烧，先生啊，多少人的心中为你藏着呐喊和惊雷!
湖水那一圈又一圈荡漾着的涟漪，可是先生你扩散的心跳和呼吸?那涟漪似乎至今还储存着你不堪忍受的屈辱和痛苦，让人们一走到这里就读到哀伤，读到那一圈又一圈不幸，读到历史永恒的遗憾!
荷塘，光秃秃的树枝摇灭了秋天那盏流萤。凄婉泊在冷冰冰的湖上，过往的西风满载着忧郁。历史在这里横下一道伤口，穿梭的燕子在缝，岁月的梭子在缝，心灵的创伤永远没有愈合。流水在洗，时光在洗，一切都无法抹去沉痛的记忆。
只有晒不干的《雀蓑》在世间流传，
湖水泡不烂先生的名字。
冬日的荷塘，阴冷阴冷的西北风在追逐着一片片落叶。我在湖边徘徊了很久，很久，我在寻找什么呢?我知道，我想要找回来的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了，只有那敲不碎的月光，倒有些像先生冰清玉洁的诗魂。
原载：《云南大学报》1986年4月25日，
《随笔》1987年第3期
红烛
——写在闻一多的墓碑上
城市和乡村都冷得发抖的冬天，那正是需要用热血来温暖你自己的时候，你却用它浇铸了照亮黑暗的红烛。
那时，东方太黑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一个进光的牛勒巴窗子。从大泽乡到黄花岗，光的求索者，一个个都跌进了更加黑暗的深渊。黄河流域古老的故事里，没有普罗米修斯。
徘徊的历史，在铁丝网里低声的饮泣。
在祖国母亲的怀里，就是这样一个悠长而又瑟缩着痛苦的梦。
流逝的日子十分沉重，衰弱的祖国像一个羸弱的老人，木棒支撑不住要倒的身子，砂锅里贫穷的岁月，只有清华华的日子在锅里晃荡。冷冰冰的现实击碎了你崇拜的那轮西方月亮，你重塑一种民族精神，沉痛地唱着《洗衣歌》。一切都黑了下来，只有希望没有黑。你在黑暗中摸索，你在黑暗中寻找。
为了一种渴望，黄河的喉咙每天都在呐喊。因为追求的痛苦，古老的长城都痉挛得起了疙瘩。寻找，付出鲜血。寻找，付出生命。但你明白，希望一定会穿着“豆绿的背心”，笑眯眯地从《烂果》里跳了出来。澎湃的心潮再也不是一泓《死水》。
不尽的血和泪温暖了这块土地。在延安的古窑洞里，历史终于痛苦地孵化出来了——属于中国自己的光。白公馆的高墙没有把它关住。那时，春城还没有春天，你就用这光去燃烧一个个愤怒的铅字，引爆人的灵魂。哪里最黑暗你就在哪里演讲，就在哪里呐喊。你在黑暗中燃烧自己。
这光点亮了你寻觅的眼睛，你用它去燃烧一个个愤怒的铅字、你用它去引爆人的灵魂……你毅然决然地从东方撕去了禁锢光的封条！那些蠢猪完全想错了，他们以为击倒李先生的子弹会击倒你的信念。
你刚刚完成了那篇《最后的讲演》，先生啊，你跨出门去的脚就再也没有跨回来。
你倒下去了，倒在昆明的一条小巷里。中国的一条小巷，像祖国母亲身上的一根血管，淌出了血红的真理，淌出了不死的信念和正义！
那是一颗从阴暗的角落里飞来的子弹，妄想击毙你的追求和奋斗，然而中国人民却从你的血泊中站起来了！先生啊，你胸脯上那一个鲜红的句号，结束的不是你的生命，而是那一段罪恶的历史！
两个石狮子、一柄自由神的剑，永远守护着你不死的灵魂。这是东西方最古老的尊严。你用鲜血完成了生命最辉煌的创造，点燃了那支照亮黑暗的红烛。
原载《云南师大校友》2016年夏季卷
民主草坪祭
——写给李鲁连
〔李鲁连，浙江嵊县（今嵊州市）人，“一二·一”爱国民主运动四烈士之一，牺牲时年仅18岁。〕
西南联合大学的地标不是一座高楼大厦，而是一方草坪。生命染绿的生命，不死的真理和正义拱出来的嫩芽，一年又一年地绿了，在这一页永是绿色的历史上。
1945年12月1日，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最阴霾的日子。那天，反动派把民主和自由围困在一方小小的草坪上。
民主和自由，公民生活不可缺少的空气和阳光。人生需要的东西太多太多，鲁连，你什么都没有敢向他们要。你像需要阳光和和空气那样，你要民主和自由。然而那时的民主和自由比生命和鲜血还贵，为了给这块草坪命名，你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作了抵押。反动派因此震怒了，那些害怕民主的人就向民主自由开了枪。扔过来的手榴弹，掐断了你的青春和呼吸。
枪声划破了校园的静寂。
民主自由躺在草坪上，流淌着鲜红的血液。
你倒下去了，倒在一帧鲜血染红了的草坪上。倒在草坪上的你，永远的十八岁。
十八岁，那还是一个嫩泱泱的年龄。十八岁，就像这大地刚刚把生命的嫩芽交给青春的草坪，你正像这小草一样年轻。小草刚刚把根须伸进泥土，你刚刚跨进知识的大门。生命，多么需要泥土和阳光……十八岁，还稚气得很，你是父母宠着、爱着、不肯放飞的一只小鸟。鲁连，然而这时你陡然长高了，长得和民主自由一样高。你成熟了，成熟为花岗岩纪念碑上一个照亮中国历史的名字。
你是真的舍不得离开这块天天陪你读书的草坪的呀，这里留下了你的体温，有过你青春的生命印记。但你还是带着遗憾、撇下那块你不愿意离开的草坪走了，走得那样义不容辞，走得那样慷慨坚定。你走了，走成了父亲母亲再也剪不断的思念；走成了老师和同学心尖上治不好的疼；走成了你自己陡然凝滞了的理想和希望。
于是，校园才有了一份光荣和骄傲，一份属于我们自己的记忆和心情。一帧草坪，一页永远鲜活的历史，你们用鲜红的血液浇过！今天，草坪上的草真绿呀！歌声在校园里响起，我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可以自由的呼吸。白鸽在蓝天上飞翔，多么美丽的蓝天，那是一片属于鲜花和小草的天空。晃动的小草调皮地把太阳赠予的金子颠来簸去的，火药味再也没有漫过来驱赶采花的蜜蜂。
小草，一棵棵小草，手拉手地站成了这片草坪。每一片草叶都像一柄自由神的利剑，每一片草叶都是烈士高擎着的一面反独裁、反内战的旗帜。小草不断地向人们述说，不断向人们提醒……
每天每天，我们都要到这里来读这方草坪，读鲜血的历史，读你永远年轻的生命。
鲁连，你是值得的。你用生命换来了这方获得了民主和自由的草坪。今天，我还看见你在草坪上笑，笑成了民主和自由。
这草坪上的草真绿呀！每一片草叶都像是你在向我们挥动着手臂。白云把那片属于小草的天空擦得很蓝很亮，风轻轻地从草坪上拂过，生怕惊醒了躺在草叶上的阳光。那原本属于你的梦呀！如今，你的梦想终于实现了，神七上天了，奥运会胜利召开了，祖国富强了，鲁连，你真该回来了呀！让我们一起趴在这块草坪上，为了共和国的明天，用一种幸福的心情，一同读完那本你还没有读完的书，把理想和阳光锤打成我们金属的记忆。
原载《云南师大校友》2016年夏季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