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井台

在我人生的记忆中，永远珍藏着那方故乡的井台。

我的故乡，在一棵古老的大青树下有一口老井，青石板铺成一方宽宽的井台。古老的大青树依偎着青石板铺成的井台，就像一个年迈的老人捧着一页古老的乡村历史。那一块块方面的石板，正像一个个古老的汉字，饱含感情的泥土把它粘成了一首乡村的旧体诗。

一块圆洞形的井口石封存着古老的诗情：晚上，小伙子的洞箫吹弯了水里的月亮。清晨，姑娘的水桶从这里担走了星星。吊桶的绳索在井口上勒出来的，深深的沟槽，那是岁月留给乡村的深深的皱痕。

石达开在这里磨过刀。

红军战士在这里饮过马。

白胡子们讲起故事来，这口井总是他们少不了的话题。

艰辛的生活在这里淘了又淘，农家朴素的人生在这里反复漂洗。乡村红红绿绿的生活晾在竹竿上，乡村把发霉了的日子晾在竹竿上晒了又晒，安康纯朴的乡村生活成了井台上多姿多彩的风景。晒生活就像这井水，甜丝丝地从岁月的岩心里浸了出来，勤劳、纯朴、欢乐、艰辛，一口流不完幸福人生的古井。

情人的悄悄话，婆媳的口角，东家长，西家短，邻里的仇怨和关切……家乡的历史天天都要在这里上演。村里的头条新闻在这里发布，村里的奇闻轶事也在这里传开……井台就是我们村子的“路透社”。

牵牛花在井台旁边悄悄地开。老太阳，在这里落下又升起。闲暇的风在这里游来游去。

夏天的傍晚，从田里归来的男人爱把晚饭端到这里来吃，于是这井台上便开始展览媳妇们的厨艺。年轻的妇女掀开衣襟把红草莓般的乳头塞进孩子嘴里，一边奶孩子，一边款闲话，一边悠闲地在井台上欣赏乡村风景。晚霞和远山的背景把井台陪衬得很美，落日和袅袅炊烟描绘井台美好的诗意。老头子捧着水烟筒到这里来，老婆子揣着针线笸箩到这里来，小孩子光着屁股到这里来，牧歌式的乡村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沸腾点，村里的戏剧人生找到了舞台。

故乡的井台，井里的水很清很清，清得能看见井底的石子，清得能看见天上飘着的白云和星星。故乡的老井很深很深，深得读不尽乡村的古往今来，深得读不完井底的纯朴人生。

年年月月，朝朝暮暮，井台永远热热闹闹地流溢着故乡浓郁的乡情。

故乡的井台似乎总和古朴联系在一起，总与昨天和遥远联系在一起。但不从知何时开始，故乡的井台失去了时代的界限。涤确良和家织土布同晾在一根竹竿上；井台上有散发着清香的“可口可乐”和“滇绿”；收音机里的地方戏曲和科学讲座同样吸引着听众；白胡子弹着月琴，调子跟月亮一样古老；“双卡”（收音机）里流出来的旋律伴着年轻人的迪斯科，快节奏地扭动着乡村的幸福和青春。

啊！故乡的井台，一个旋转着的乡村世界。

原载《人民日报（海外版）》1986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