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高原上还没有路,高原上的路是历史上一条模模糊糊的线索,贯穿着高原人陡峭的人生。真的,那时候我们彩云之南还是一个世界以外的世界,太阳越晒越黑的传说。
人与自然浑然一体,人与山相对无言。高原人令世界震惊的守望,守望山谷里很难发芽的日子,守望一条能够穿透大山的路。老鹰一展翅就遮严了山谷里那块用来透气的天空,有如一截又一截废弃的草绳,那是被大山绞杀后的路。人生被大山和岩石围困了很久。
为了换到一星半点盐,麝香和虎骨都很不值钱。
一斤盐巴等于一张虎皮,一枚针头就要换走一个熊胆。那时,彩虹是一条通往希望的天路,可惜那是梦里才有的真实。山高坡陡,山河阻隔,连马帮的铃铛都还十分遥远。
任野性的风爬过古老的黄昏,激动人心的传说规规矩矩地坐在火塘边,高原人的情感只能发表在崖壁上,崖画比走出大山的路出现得早。女人的美丽是不被世人知晓的山花,总是在这大山里悄悄地开,悄悄地谢。蜂蜜无声地酸在岩缝里,岁月草率地放荒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春天。
被葛藤绊住的时间迈不动脚步。
梦,闯不出深深的山谷。
电子计算器的老祖宗,还是一根结满了疙瘩的草绳,一个装着豆子的竹筒。月亮是一艘载满希望的飞船,没有被现代文明打磨过的日子,岩石一样粗糙。
烈性酒把山谷里的情绪燃烧得火辣辣的,大森林里溅了一地冷冰冰的月光。
女人坐在岩石上看比岩石更硬的风景。
老人们的临终嘱咐,苍凉如大峡谷的落日。
路,依旧是高原人生中模模糊糊的情节。有一天,一个倔强的男人说他要去看看山外的风景,挎着一羊皮口袋炒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丢下他葛藤一样缠人的妻子。山寨里那道柴门始终都没有关,山寨里那道柴门始终都在苦苦地等待,等待那个开拓者归来……
因为寻找,因为等待,一疙瘩一疙瘩的岩石,痉挛如生命。山歌有点疯了,太阳是高原因渴望而充血的眼睛。高原人多么希望一条走出大山,通向世界的路啊,可那条路总弯在梦的边缘。摸索着,摸索着,高原人最终还是勇敢地走出去了。他们踩着麂子的脚窠,缒着飘悬的葛藤,带血的指甲深深地抠进崖缝……胚胎里的路在希望中蜿蜒,山里人在封闭中寻找裂缝。
路,一千次被林莽吞没。
路,一千次被山洪冲断。
山是路的阻隔,路是对山的背叛。但是,失望始终没有熄灭高原人的火塘。高原不是一个人,高原是一组群雕。大森林的闪电特写一个又一个岩石般坚实的背影。真正的人生总在路上。
翻遍南高原的历史,那就是高原人一行行特写的脚印。
岁月纷纷凋谢如秋天的落叶,而后才有了“五尺道”从《史记》里蜿蜒而出,高原人还渐次走出了“博南古道”(南方丝绸之路)。这是高原人在中国史册上爬得最高的一条路。山,权当一片片竹简,“五尺道”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它串起了南高原这部宏伟的历史。
一段何等艰难何等悲怆的历史,崎岖的山道上,颠簸着、坎坷着徐霞客的感叹。每当我们读到杨升庵在他去戍所永昌的路上吟出来的那些句子时,总觉得一颠一簸的。
高原的历史,就是一部路的历史,时间的一种厚度。
三保太监郑和是我们彩云之南的骄傲, 三保太监郑和是第一个走出高原去,又回过头来看高原的人。他风风火火地率领皇家船队从苏州刘家港出发,经占城,历爪哇,穿马六甲海峡,绕好望角,抵苏门答腊……使哥伦布、达·伽马走进航海史而望洋兴叹,让西方仰起面来观瞻高原的容颜。
三保太监郑和,是我们高原上的高原。
高原从此成了一幅壮丽的风景,崛起的骄傲和昨天。
原载:《散文》199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