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毕业以后,先后在包头市第24中学和包头师范专科学校工作了十多年,内蒙古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内蒙古工作期间,“东胜”一直是我心中一个暖烘烘的名词。因为东胜的煨炭曾经是我生活中不可须臾离弃的东西。我取暖用它,烧火做饭用它,寂寞时它是温慰我的朋友,寒冷时它是捂热我冬天的衣裳。就是这样,东胜的煨炭用它释放出来的热量,让我在温暖中度过了大西北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可在包头工作期间我却长时间没有到过东胜,但是就因为那坨黑黑的煨炭,让我和东胜结下了不解的情缘。
东胜的煨炭(泥炭)实在太有名了,东胜是中国的煤海。东胜的煨炭具有低硫、低灰分、高发热量的优点,是世界上罕有的优质煤。东胜的煨炭说起来很神,一根火柴就能把它点燃,煨炭燃烧时不会产生煤烟,烧出来的灰烬白净如雪。据说当地的媳妇回娘家,只要把一坨燃烧着的煨炭埋在炭灰里,十天半月后从娘家回来,再把炭灰刨开,那坨埋在炭灰里燃烧着的煨炭虽然变小了,但它却依旧红彤彤地燃烧着。试想,除了在东胜全世界你还能在哪里找到这样的优质煤!?真是好煤!那种黑,有一种燃烧的欲望,是被生命忽略了的另外一个太阳。
我所工作的包头虽然和东胜仅有一河(黄河)之隔,我却一直没有到过东胜。1973年春天,为了调查了解决包头师专中文系一个学生的生活困难问题,我搭乘包头师专到东胜拉煨炭的汽车有幸到了东胜。东胜当时还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镇,鄂尔多斯高原和毛乌素沙漠紧紧地簇拥着它,罕台川、哈什拉川蜿蜒着苦涩的从这里流过。当你第一次看到东胜那灰不溜秋的模样,会让你想起双旗镇,想起民歌走西口,会让你情不自禁地吟哦那“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的句子。
那种苍凉感一下子涌上我的心头,让我这个南国的游子竟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慨和忧伤。那时东胜的房屋一般都比较矮小,房顶都是向一边倾斜的偏坡,干打垒式的墙壁,每家的屋顶上都有一个冒烟的烟囱。在东胜,这种房屋排列起来的街道便是一律的土黄色,大西北一种浑黄的色调。男人用白茬子皮袄裹着强健的身子,女人用花头巾包住俏丽的脸庞,连这个塞外小镇憨实的美好都成了被大漠风折磨后的一种收藏。好在这里的沙蒿、沙棘、沙柳顽强的为这个小镇擎起生命绿色的旗帜,雪花一样冷格调的沙枣花年年都要在这里打扮小镇的春光,一颠一簸的骆驼车每天都要从这里拉走那一轮浑黄的夕阳。
我到小镇的那天,东胜的朋友领我到小镇的市场上去就餐。这里的市场有一种冷静中的热闹,寂寞中的喧哗。市场上出售着各种干果食品,各种生活用具,市场虽然显得土气,但那些物品品类繁多,五光十色的,这里是东胜最有人气的地方。市场上,最引我注目的是那做面饼的大师傅,他一边擀面,一边用擀面杖在案板上很有节奏的“哒哒哒”地敲打着,嘴里还吆喝着什么。烧饼摊旁边有一个老大八大的火炉,火炉上熬着一大锅羊杂碎,红亮红亮的羊杂碎汤在大铁锅里翻滚着,热气腾腾的,老远老远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站在火炉旁边那位戴白帽子的师傅,耳朵上夹着一支香烟,他一边用大勺子翻搅着汤锅里红濡濡的羊杂碎,一边不断地吆喝着:“热乎乎的,肥嘞嘞的,喝羊杂碎了呢。热乎乎的,肥嘞嘞的,喝羊杂碎了呢……”
我问东胜的朋友,这里什么东西好吃?他们不假思索地回答:“驴肉马板肠。”我就依了他们的话,切了一盘驴肉,一盘马板肠,要了一瓶包头出的二锅头,外加一大海碗羊杂碎,我们和东道主便开怀畅饮起来。初到东胜那天的晚餐,我们大块的吃肉,大碗的喝酒,那小镇的滋味真是越品越来劲啊!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间过了许久,我回想起那顿东胜的晚餐来,心中一直还存有戈壁草原的五味杂陈,一种大西北野性和粗放!
东胜,一个鄂尔多斯高原上小镇,它生存在毛乌素沙漠的边缘。给我的印象是:蛮荒,古朴,苍凉!听说夜里黄羊会从小镇中川流而过,远远的还有嗷嚎着的草原狼。野兔在这里下崽,说不定那千年的银狐还曾经在这里演绎过《聊斋》呢。那天夜里,我在东胜的土炕上睡了一夜,煨炭烧热了的土炕虽然温暖,但我的心中却沉浸着这小镇那种边塞的苍凉。
1978年我从包头师专调回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工作,从此我远远地离开了包头,远远地离开了东胜。但在工作闲暇之时,我还是会想起东胜那温暖过我的煨炭,想起小镇那让我口齿留香的“驴肉马板肠”。就像情人似的,我会时不时地想起它。
2007年我受西北散文学会的邀请到鄂尔多斯参加“中国首届西北散文节”,我又有幸来到了我阔别已久的东胜(现在的鄂尔多斯),就像两个分别很久的老朋友突然相逢,我突然扑进了东胜的怀里,你想那时我是多么的高兴,我的心情是多么的激动啊!
时隔34年,东胜(鄂尔多斯)翻天覆地的变化让我惊愕不已!“中国首届西北散文节”期间,东道主领我们参观了坐落于东胜的鄂尔多斯市的政治、金融和文化中心——康巴什新区,那里的变化和前景让所有的人欢欣鼓舞,所有的参会人员都感叹不止。小小一个44.40万人口的东胜,2006年全区GDP竟然完成了187亿万元。你想想这该是多么伟大的成就啊!想过去,看今朝,东胜的变化竟然让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那天夜里我在东胜下榻的豪华宾馆里失眠了。
在散文节期间,鄂尔多斯更是一个让我刻骨铭心的地方。鄂尔多斯,像一个身子骨十分硬朗的蒙古汉子,是一个生命力十分倔强的地方。鄂尔多斯,民谚说“三月草发芽,四月柳条绿,春天一笔收。”曾经有过的故事,就像草原上过路的风,甩甩袖子说走就走了。被岁月风干了的爱情,就晾在红柳枝上,一天天地绿。鄂尔多斯,一个闻得到草香的地方,一个被奶茶泡黄了的地方,一个被沙尘暴绑架过的地方。在鄂尔多斯的那几天,我喜欢在毛乌素沙漠上,看黄沙漫漫,一个人独自欣赏大自然之王的龙袍,读那本被大漠风翻黄了的经书。看那远去了的狼群,就像大风撩起的一袭沙尘,一抹野性的光芒。夜里,一只银狐一闪即逝。啊,多么像一束美丽的月光。天上的雄鹰黑成一个符号,太阳袖珍得就像一枚蛋黄。
毛乌素,骆驼队那深深浅浅的跋涉脚印,立刻就被风沙抚平了,让你无法去索取那些历史的信息,以至于很难读懂一根野马的骨头,天苍苍野茫茫。鄂尔多斯,一个生长梦的地方,一个磨炼意志的地方,你会觉得这儿的沙子里藏着刀,风里也有骨头。在这里,希望不会枯萎,梦想十分肥沃。
不管你怎样去诅咒毛乌素沙的野性和冷酷,不管你怎样去描写毛乌素沙的贫瘠和荒凉,这一切都无妨鄂尔多斯的大器,鄂尔多斯的豁达。鄂尔多斯,依旧是大大咧咧的大西北,依旧是坦坦荡荡的大西北。沙柳沙蒿,生命的勇者,执着的在这里书写生命。在被死亡箍得紧紧的草根里,有纠缠不死的生命和爱情!冷静而又热烈,含蓄而又张扬;荒凉而又富足,内敛而又奔放。有时黄沙滚滚暗无天日,有时又蓝天白云鸟语花香。扎萨克河啊,温柔得就像我们的奶娘。鄂尔多斯,生命的魔方。
鄂尔多斯,中国正在开发的西部,遍地宝藏的西部,充满了诱惑力的西部。是改革开放吹来一阵东风,如今的东胜变了,高楼林立,摩天大厦拔地而起,灯红酒绿,鸟语花香。这个浩瀚煤都,再也不是那个野狼出没的地方了,火树银花,流光溢彩,车水马龙,一派欣欣向荣的现代化景象。鄂尔多斯2009年的GDP将达到两千亿,财政收入三百二十亿。这怎能不叫人心潮澎湃,欣喜若狂?
鄂尔多斯就是那块神居住的“苍狼大地”,成吉思汗的英灵庇佑着这里,鄂尔多斯人英雄一样耕耘着这块土地。高高的防风林把沙尘暴拦在城市之外,飞速发达的经济把贫穷拦在幸福之外。桃力庙海子、侯家海子碧波荡漾,白天鹅、大雁、在这里翻飞翱翔,城市的中心花园万紫千红的谱写着塞外万紫千红的春天,这是鄂尔多斯市人曾经的梦境,如今却已是美丽得就像江南一样。
鄂尔多斯,荒原上陡然出现的惊叹号,凝固了的海市蜃楼,戈壁滩里的上海,这里就是大漠上的香港呀! 鄂尔多斯的羊绒衫温暖全世界,鄂尔多斯的煤、天然气,无声地掀动着二十一世纪滚滚向前的车轮。外国商人到这里投资来了,沿海发达地区的人都到这里来“抠钱”(淘金)来了。面对鄂尔多斯,华尔街的富商巨贾都为之瞪大了惊愕的眼睛。
鄂尔多斯就是这样一片神奇的土地,一片出现生命奇迹创造了财富的土地。然而,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是人,不是神。他们喜欢手抓羊(肉)、喜欢酒、喜欢征服洪荒。面对寸草不生的戈壁滩,在他们情感的词典里,你查不到一个“愁”字。身处茫茫无际的毛乌素大沙漠,他们却将人生的险恶,解读成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一道风景。如今,他们富了,但从来没有因此而受宠若惊,也不会骄奢淫逸、趾高气扬。
鄂尔多斯人,始终一颗平常心。
我爱鄂尔多斯。我敬佩鄂尔多斯人。就因为这样一种爱,这样一种生命情结,在我心中凝聚成了一个久远的夙愿:我想,我真想长成一蓬沙冬青,紧紧地贴在鄂尔多斯大地上。要么就在毛乌素的沙坡头站成一棵高高的樟子松,不是因为这里的热闹和富有,而是为了陪伴这个年轻的城市一起成长。
鄂尔多斯,请你接受一个南国游子对你的衷心祝福吧!
东胜,赛音拜诺!
2009年8月15日初稿于昆明
2022年2月14日修订
原载:《草原》2010年第3期
《西部散文家》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