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经走进我的日子

日子是极寻常的，寻常得想不到会收到你的来信。洁白的小鸽子，飞回来一些十分遥远的记忆。

日子是极寻常的，寻常得记不清天气，记不清那些凡人小事，真的，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那时地上有鲜艳的花朵，天边有美丽的彩霞吗？你好像就是从那片青草坪上走过来的吧？唉，没有被兴奋和激动梳理过的往事，如今实在是难以打捞了。心想回过头去翻捡那些柔情似水的细节，又确乎再也找不到什么端绪。

记忆像从深潭里浮起来的一些水泡，经不住时间的翻译。岁月无声地陈封了一段往事。

但我终究还是回想起来了，你确实走进过我的日子。我什么都记不住了，只记得你燃烧着青春的微笑。那时，我们都正累倒在人生的征途上，那正是我的希望的烛焰摇曳在风雨中的时候。你那微微的一笑，似乎是向我的生命和理想的灯盏中加了油，人生突然亮了。至今，我冥想中还有你尚未凋谢的微笑。唉，一切都是偶然，一次真正的不期而遇。

一片未曾抓牢的流云，一种既模糊又明晰的记忆，反而对我的灵魂构成了一种痛苦的煎熬。

现在，一切都可以不必提了，重要的是你曾经走进过我的日子。像泉水随意流进土地，像阳光无意吻了花朵，你无意中走进了我的日子。我只记得我们一同走过那一段艰难的路，至于我们是旅伴、还是同志，或者是别的什么关系？那时我和你都没有认真想过（人生有好多事都来不及去想），要紧的是我们共同走过的那一段路。

那是一串生命感到困苦的日子。道路实在太崎岖了，行程实在太艰难了，是深山里孤独的跋涉者，是沙漠上被狂风折磨的种子，我感到寂寞也感到累。正是这个时候我们相逢了，相逢在彼此的理解和信赖之中。在以后的征程上，彼此有过一些简简单单的嘱咐，有过一些平平凡凡的关照。

两颗心，两个车轮，一同碾过一段平平凡凡的日子。那时，路边的花似乎开过，青春的美丽和动人眼神似乎像露珠一样被阳光照亮过，有一支歌谣被两颗心融化过……但那只是情感在潜流中的交汇，灵魂与灵魂不太留心的烛照。倘要顺着这根藤蔓继续追寻下去，又像一条延伸到沙漠中的路，再也找不到从前的蛛丝马迹了。回忆就是这样一枚橄榄，在苦涩中回甜，眼前一朵混沌中的火星。

往事就是这样缥缈而又难以把握，只有黄昏独坐，无聊得去咀嚼那些发黄的日子的时候，这才猛地发现那时我们的心真正年轻过，生活真的甜蜜过。你的目光亮亮的，情感柔柔的，其实是我人生中无法甩掉的常春藤。

人生的聚散本来就如天上的烟云，分与合都是一种自然，一种随意。走过那一段路之后我们就分手了，那纯粹是一种天意。分手了，谁也没有去构思重逢，现在想来这的确是一个随意得有点崇高的错误。唉，人生有许多疏忽和遗漏，人生有许多来不及去提防的忧伤。

没有构思相逢却偏偏相逢。那天，我去拜访一个刚刚出版了一本诗集的作者，可万万没想到，诗集上那个陌生的笔名竟然会是你!

你的住所没有阳台，没有鲜花，没有男人。你说你好过两个读不懂你的男人，而今，一切都已经成了无言的结局。没有男人的女人是一扇无法转动的磨子，半边关不起来的门。你说，你是一棵误了花期的老树。话题似乎有些沉重，我们在无言的酸楚中哽咽了很久很久。

你埋怨日子太寻常了，寻常得只有书架陪伴你，只有出版社的1约稿信陪伴着你。你常常会感到无事可做，无处可去。于是，你只有侧耳窗前，聆听雨巷那风雨细细的脚步。你抱着一本发黄的日记本，反反复复地读亮了我们那些往事。你没有留意季节金色的情书已被白雪覆盖，无心去关照冰花在你的窗玻璃上发表的童话。你甚至忘了去生那取暖的火炉，而让你瘦瘦的身子战栗如窗外的梅花。你说，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那一段并不重要的往事便在你人生的一个环上亮了。从前那一句本来平常了又平常的话，如今却有了咀嚼不尽的意味。从前那一个本来单纯了又单纯的眼神，如今在回味中却觉得那么扑朔迷离。

是痛苦的相思磨亮了本来平常的往事，是回忆填补了粗心与忽略。你说，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共同走过的那一段路，便会蛇一样的回过头来紧紧地缠着你，冰凉而又甜蜜。

是的，我们曾经一同举步走过人生的一段路。可那时我们为什么会那样糊涂？我们除了互相关照着走完那一段路之外，为什么就粗心得没有“别的念头”？唉，人生有许多事业成功于“没有别的念头”，人生有许多遗憾因为“没有别的念头”。

原载《当代散文》199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