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黄
40多年前的除夕,时针跨过24时的瞬间,凌晨的静谧就让新春的沸腾给搅了个乱七八糟,支离破碎。到处是充满希望和激情的鞭炮声,那声势、那阵仗,就是最贪睡的孩子也难以枕着母亲温情的胸膛入眠。
寨子里已经有人挑着水桶到泉眼里挑“银水”了,这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规矩,谁最先把山神爷赏到山泉里的“银子”挑回家,谁在来年就能够发财发家,寨子也能跟着沾上灵气。虽然无法考证这个规矩是否灵验,但寨子里的父老乡亲们却虔诚地年复一年地遵守着这一古训,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辛勤劳作能够把“五谷丰登、国富民安”这桶“银水”挑回寨子,挑回自己的家。
我是家里老大,也是家里除了父亲唯一的男人,挑“银水”的重任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我肩上。山寨新年的第一声爆竹刚刚炸响,正在打瞌睡的父亲,抬手揩了一下嘴角的口水,催着我“快去挑银水”。我到厨房挑上水桶,从火塘里取出一根燃着的干竹篙,让小妹在前面照着踏上了去泉眼的山路。
忽然小妹像遇上鬼似地惊叫起来,把我肩上的一只水桶都吓得滚下山去,失掉了踪影。
“哥……狼……”小妹的声音因颤抖而失去了连续性。
“不…会吧!在哪儿?”老人说山里有狼,可那是老皇历呀!打我记事起,也从来没看到过或听说过狼的踪影。
我强制镇定了一下,一把把小妹拉到身后,顺着小妹手指的方向看去,路中间有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在那儿躺着。
“别怕,狼怕火的,你站到那个石头后面去,我去看看。”我提着扁担,拿过小妹手中的火把反复试探了几次,才慢慢地走了过去。
“小妹,不要怕,是一只受伤的大黄狗。”当我看清楚是条狗的时候,悬着的心也像水桶一样滚落到山下边去了。
山里人有“守年”的习俗,一家人正围着明亮而温热的火塘嗑瓜子,见我抱回一只大黄狗,就都围了过来。
“银水”没挑回家,还丢了一只水桶,我想这下子父亲可要狠狠地数落我一顿了。将大黄狗放到新年灯光下的时候,我就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
“猪来穷,狗来富,阿黄来得好!来得好!”父亲不但没发脾气,还顺便给大黄狗取了个名字,并蹲下身教我们怎么处理大黄狗断折的后腿
阿黄的后腿是被鞭炮给炸断的,血淋淋的伤口四周还残存着淡淡的火药味。在父亲用白酒为大黄狗清洗伤口和拨接断骨时,大黄狗发出了低沉而无力的哀嚎,两眼闪动着泪光。
阿黄在我家呆了三个月,用它最独特的忠诚报答救命之恩,与我的家人演绎了一曲回肠荡气的“归去来兮”之歌。
父亲每隔三天就要为阿黄清理一次伤口。先用盐水清洗伤口四周,然后换上一种用“接骨丹”树皮和“金钩藤”树叶捣成的药糊糊,再用杉树皮制成正骨的夹板,小心翼翼绑在阿黄的断腿上,换一次药不但要花费父亲吃饭的半个小时,还把他累得腰酸背痛直喘粗气,但笨手笨脚的他却始终做得那么细致轻柔认真。小妹与阿黄成了最亲密的伙伴,不但充当父亲换药时的“护士”,更把自己当成了阿黄养伤时期的专职“保姆”,为了照顾阿黄的饮食冷暖和嬉娱玩乐,几乎把她最要好的小伙伴们都给忘了。
阿黄在家人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站了起来,终于能和父亲上山砍柴,能送大妹赶集下街、能陪小妹上学读书了。阿黄很有灵性,在小妹的调教下居然学会了就地十八翻、握手、敬礼等小把戏,惹得同寨的大人们见了阿黄也会停下来让它来一个,小家伙们更把阿黄当成宝贝一样宠着护着。
出人意料的是,灵性十足的阿黄居然在与小妹赶集的时候走丢了,好长时间没回我家,这让小妹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好长时间连饭都吃不下。把父亲急得连连安慰小妹:“幺儿你别哭了!也许阿黄自己会找着路回来的!”
后来才知道,阿黄在赶集时遇上了原先的主人,在与老主人亲近时被强行带回家用铁链拴了起来。事情一经证实,小妹和家人从此也就断了“阿黄自己会找着路回来的”念想,整个寨子的人也都很惋惜:“可惜了!真的可惜了!”。
正月初一,在山寨对着大门外的山坡上,垒起了一座新坟,我和家人正按照家乡上坟的习俗为坟主化钱烧纸。不过里面长眠的不是小妹,而是阿黄!
那天小妹失足掉进水里,把不会游水的女人们吓了个六神无主。在女人们绝望的呼救声中,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一条大黄狗,“扑通”一声跳进水里,用嘴叼住小妹的衣领,费力地将她推向岸边。
听到呼救声赶来的父亲,一把将小妹从水里提了出来,扑在一个小土堆上,一边用手轻压小妹的背腰,挤压出喝进肚里的溪水,一边焦急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阿榕,你……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父亲一把将小妹抱了起来。隔了好大一会儿,小妹才有气无力地用哭泣表达着对“阎王爷草菅人命”的愤怒。
“阿榕,是阿黄救了你一命呢!阿黄,阿黄呢?”人们只想着救人,却把阿黄给忘了。人们极目搜寻着,流淌的溪水中哪还有阿黄的身影。
父亲在溪流下游的深潭里找到了阿黄的尸体,并把阿黄葬在了寨门对面的山坡上,全寨的人都因阿黄舍身救主的义举而感动,也为失去阿黄这位忠实的朋友而悲伤。
“让阿黄永远看着山寨,看着我们一家大小,你们一定要记住阿黄的恩情!”父亲一边烧钱化纸,一边自言自语,眼里涌动着一片晶莹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