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把菇嘞脚脚长,爬岩爬坎唛去找娘,找来找去哟找不到,抱到脚脚啥哭一场!”每到薅秧时节,家乡这首歌谣(各地歌词因时因地而异,略有不同)就会不时回荡萦绕耳边,在老去的乡愁中反复进退,久久挥之不去。
每到夏秋季节太阳雨过后,蘑菇就会钻出久埋泥土里的头好奇地打量着外面喧嚣、繁华的世界。在物质匮乏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捡蘑菇就成了大人小孩打猪草割牛草时顺带的副业。小时候,母亲背着背篼,带着我们爬坡上坎钻枞树林、扒青杠林,漫山遍野捡三把菇等各种各样的蘑菇,教我们辨识哪些吃得、好吃,哪些不好吃、有毒不能吃,并告诫“三不捡”,坟旮旯粪堆堆上的不要捡、颜色漂亮奇形怪状的不要捡、把把易脆帽帽起灰的不要捡。有时我在外面瞎跑碰到同样在外面乱跑的三把菇等蘑菇,也会毫不犹豫地捡回家。提着用狗尾巴草串成的蘑菇串,一想到那个馋人的味道,口水就禁不住直流,心里那高兴劲想憋都憋不住。
捡回家的蘑菇一般都是母亲分类处理炮制。三把菇、刷把菌趁鲜煮咸菜汤吃;嫩的马屁包用红红的柴火灰盖着烤熟,洗净切成薄片凉拌着吃;青苔菇、油腊菇、松毛菌、石灰菌、桐子菌等煮熟然后捞起来漂在清水里制成酸菌,用泡椒炒着吃;实在太多吃不完的就晒成干菌放着慢慢炖汤吃。有时也把酸菌或干菌拿到自由市场换点盐巴钱贴补一下家用。
时光飞逝,我走出了乡村,却走不出乡愁!人生的许多片断都变得模糊不清,但关于三把菇的一些片断却清晰如初,最让我恋恋难忘的还是母亲熬的三把菇汤,那个鲜香之味无以言表,勾魂摄魄,至今未忘。
三把菇,乃四大野生名菌之一,是菌簇中的上品、珍品。传说只要你找到一把,附近就还有二把,多生于云贵川渝等地的枞树林、荒野地、坟旮旯和包谷地。因其初冠时状如撑开的伞,又名伞把菇(三八菇);因生发于夏至前后,又名夏至菇;因与白蚁巢相伴而生,又名白蚁菰;因味如鸡汤般鲜美,又名豆鸡菇。因地域差异,其别称很难一一道尽,据说多达十多种。
每年6至8月偏东雨后,是三把菇的最佳收获期。雨还没有完全停止,寨子里的大人小孩就会端着簸箕、箢篼,拿着镰刀去捡三把菇。我捡三把菇,最先去都是曾经生长过三把菇的地方。那时人小鼻子特别灵,一股风吹过,在10多米外的地方,就可以闻到三把菇特殊的香味。边寻着香味扒拉草丛树叶找三把菇,边用手势告诫身后的小妹别出声,听老辈人讲,大声说话会把三把菇骇跑的。终于看到三把菇了,急忙把惊喜收藏起来,小心翼翼地用镰刀刨出一朵朵大长腿的三把菇,并尽量不伤害伴生的蚁巢,不然来年就没有三把菇可捡了。有一次,我闻香而去,眼看那把三把菇就“名菇有主”了,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同寨子的梅大爷忽然从我背后冒了出来,仗着人高马大腿长脚快,几大步就抢到前面,三下五除二就把三把菇收到了箢篼里。气得我直跺脚却无可奈何,回家在母亲面前告了一状,害得母亲和梅大爷大吵一架,直骂他:“以老欺小,不是男人!”
把捡的三把菇清洗干净撕成条块放在筲箕里沥干水,我们就猴急急地淘米、煮饭,然后眼巴巴地等着母亲收工回家熬三把菇汤。炊烟袅袅升起,我夹了块大柴塞进灶塘,起身站在灶侧面,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等到母亲拈的一小团发黄猪油在锅里拍榨结束,转身去拿水瓢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油渣放进了嘴里,牙巴被烫得冒出一股雾气,在牙齿间抟了好一会才咽了下去。小妹们用眼瞪着我,恨不得从我嘴里把油渣抠出来,再扇上两巴掌。母亲舀了两大木瓢水掺进锅里,丢了一把大蒜、放了一洋瓷碗金黄色的咸菜丝,等到开锅后把筲箕里的三把菇一股脑地倒了进去,不一会儿,一股让人食欲急剧鼓胀的香味慢慢溢满了灶屋的每一个角落,塞满了在场人的每一个细胞。熬煮了约20来分钟,母亲拈起蒜瓣看了看(如果蒜瓣变了颜色这菌汤有毒就不能吃),边起锅边吩咐:“山娃,去把碗筷摆起,吃饭了!”
一洋瓷盆三把菇汤顿在了八仙桌中间,一家六口不顾形象地开始了狼吞虎咽的表演。汤的鲜香实在让人欲罢不能,直到甄子里的包谷米饭和洋瓷盆的三把菇汤双双见底,大人和小孩才摸着滚圆的肚子、打着饱嗝放下了碗筷,这是一顿比年夜饭还好吃还让人记挂的晚餐。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在乡村小学教书,每逢薅秧时节,也没忘记拿着瓷盆,漫山遍野去寻找捡三把菇的往事;带着学生爬坡上坎,享受在枞树林、青杠林扒拉三把菇的快乐。前段时间回老家,在一个发小阶沿的箢篼里看到了刚捡回来的三把菇,一下子就把我魂魄给勾走了。长大后几十年没在他家吃过饭的我,竟然主动要求留下来吃晚饭,喝三把菇汤。
那晚,我们喝了许多酒,最后怎么回的父母家现在也没想起来。只记得我们用筷子敲着碗唱“三八姑嘞脚脚长,爬岩爬坎唛去找娘,爬一坡哟又一梁,走着走着啥哭一场”又哭又笑的样子。哭,是因为风风雨雨走过几十年,对歌谣中过去爹死娘嫁人,被抛弃孩子想娘找娘的无尽辛酸和凄凉有了更深刻的现实理解!笑,是因为对当下祖国和我们现在生活如三把菇汤一样美丽鲜香有了更深刻的切身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