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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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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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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送我读高中

1979年,我被涪陵第六中学录取为高八一级新生。《录取通知书》是父亲到邮局取的,交到我手里的时候,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嘴里没吐一个词语,只有铜烟锅里的旱烟在不屈不挠地往外冒着乱麻麻的青烟。

我把《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夹在《新华字典》里,从此,每天晚上睡觉就多了四道程序,小心翼翼地翻开《新华字典》、小心翼翼地展开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读一遍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新华字典》。只要一天没翻看《录取通知书》,做事就提不起精神,睡觉就睡不安稳。

《录取通知书》虽然捏在手里,但是否能按期入学却打了个大大的问号。母亲早早离开我们,一家五口,全靠父亲一双手勤扒苦做、养家糊口,再要供我读高中可谓是千难万难。

按两个姑姑的意见就算了:“初中毕业就差不多了,读啥子高中嘛?反正也不是考大学的坯子!”“留在家帮忙打杂,多少可以挣点工分。再早点娶个媳妇,把家理起才是正道!”

连左邻右舍也帮我父亲参考说:“高中读了还是回来当农民,读与不读有啥子区别?”

那段时间,父亲一如既往地忙,不是忙大队、生产队事务百姓冷暖的大事,就是忙家里吃喝拉撒家务事。不是赶场卖蔬菜、水果,就是卖鸡牲鹅鸭;不是在田土上耕种收割,就是在山间寻找能变钱的山货;为了多种点油菜多卖点钱,多次犯了通宵挖干田的“错误”!

我耷拉着本来就低调的脑袋、黑着一张本来就黑的脸、闭上本来话就不多的嘴,老实巴交地跟在父亲后面、听着父亲指令、学着父亲样子,犁田耙田、铲老干抹田坎,挖土种菜、扳包谷挑大粪,努力把自己从朝气蓬勃的知识青年改造成地地道道的新农民。

离《录取通知书》要求的报名时间只剩两天,我对读高中已完全不抱希望了!这天晚上,赶场的父亲直到晚上七点也没回家。我照顾完三个妹妹吃喝拉撒,哄她们进入梦乡,重复了翻看《录取通知书》的程序后,开始写日记,这是读初中时,班主任陈老师“强迫”我们养成的习惯,一直保持至今。

我的日记本五花八门,有田字格的作业本、有小方格的作文本、有“一无所有”的图画本、也有铜皮纸的记录本,最可贵的是初中、高中毕业同学送作纪念的塑料皮笔记本,记着我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的“屁事”,见过或听说的俚语俗事、天马行空的所谓“语录”“思想”、现在看来幼稚得可笑的散文、诗歌、小说、词赋,还有比例失调的美女、帅哥画像和山水花木描图,到高中毕业时就装了一木箱。可惜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被不识字的婆婆当作废纸,连同我读书的课本、收藏的小人书和积攒的书籍一起,卖给上门收荒货的小贩了。那年春节回老家,看到空空如也的书架和木箱,气得我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日记写完,我就沉醉在黎汝清的《万山红遍》里出不来,连父亲什么时候进屋上楼都不知道。父亲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见我一直没有反应,才轻轻地拍了拍我肩膀,指着一边的木箱说:“这是你大舅送的箱子,收拾一下,明天该去报到读高中了!”

这个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懵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强忍着要跳起来的冲动,来到正准备脱鞋洗脚的父亲面前,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谢谢您,爸爸!”

父亲的雷公脸盈满爱怜:“好好读书吧!”

我点了点头,转身去收拾衣服和文具书本,泪水在眼里转了几转,不听招呼地澎湃而出,在脸上、衣服上、书上肆意挥洒着惊喜、幸福和感动,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不能辜负父亲期望!”

第二天早上八点,父亲背着散发着松香味的木箱和米香味的铺盖,抱着加班编的床笆折,我扛着一把锄头(《录取通知书》要求,新生要带着锄头或扁担或箢篼,才能报名入学),翻山越岭、爬沟过坎、趟河跨桥,整整走了近四个小时才到安镇场,虽然我周身酸软,心里却盈满阳光和喜悦。

在安镇场唯一的馆子吃了面条,又到供销社门市买了瓷碗、脸盆和草席,再用十多分钟丈量完安镇场到河坎长短不一的田坎,终于跨进了我人生的崭新天地——涪六中。

站在报到注册的队列里,我新奇地打量着龙潭区的最高学府。这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地主庄园,典型的砖石结构四合院,据说已有上百年历史。庄园依山就势建在一个山岗上,两面是悬崖峭壁、一面是山坪塘宽阔水面,一条三米宽的青石板大道连接着外面的世界。整个建筑群高低错落共三级,全为两楼一底的内廊式楼房,基础和一楼,全是用数米长的青条石浆砌而成。对外,围墙高而厚,碉楼和墙体上布满射击孔,形成交叉火力防御体系;对内,三级建筑物既互联互通,又以天井为单元自成体系,方方圆圆的砖柱与用公母榫扣合而成的青石围栏构成了坚固的军事系统,只要掐住各级关键通道,只要不动用大炮等重武器,每一级、每一个单元都是攻方难啃的硬骨头,是《刘伯承血战丰都》实景拍摄地之一。听高一级的同学说,庄园下面地道四通八达,有同学进去探过险被老师知道了,为减少危险和麻烦,学校直接把洞口给填堵了个严严实实。可惜的是,这座庄园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农村教育达标运动中,为了节约学校改扩资金,被拆得一干二净,砖石等虽然实现再利用,但在文物保护上却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报到注册后,来到指定宿舍,一看那条件,我心里的阳光和喜悦一下子淡了不少。宿舍其实就是一个回字形的天井走廊,除了横七竖八上下铺的架子床,就是满地的垃圾、发霉的稻草、散架的床笆折,其它再无一样可用之物,窗户和回廊边连块遮风挡雨破布片都没有。

那个时候,学生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冷水侍候,连温水洗脸洗脚、喝点开水也是一种奢望。寒冬腊月,寒风霜雪肆虐,没有灰笼、火炉等取暖条件,只有俩同学挤在单人床上,铺盖打组合抱团取暖,才勉强可以抵挡寒冷的无情攻击,手上脚上长满冻疮,痒痛难耐。夏秋酷署,蚊虫和臭虫横行,只有用桉树叶、艾蒿等绑床头,毛巾、衣服盖住头脸等笨办法,才勉强可以缓解它们的无情伤害,脸上身上经常布满红疙瘩,难受至极。即使如此,高中岁月也是我最难忘最美丽的时光记忆。

父亲选了一张靠转角的下铺,他说两面靠墙稳当些。帮我铺好床,再三叮嘱饭票、钱等一定要放木箱里锁好,又去拜访了班主任和一个同学,才带着不舍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把父亲送到塘坎,站在古老的梅树下凝望着他越来越小的背影,奔涌的泪水在地上摔成无数的碎片,发出震聋发聩的声响。

2024年3月14日 于涪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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