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老街,时间仿佛瞬间苍老,变得步履蹒跚起来,开出了一地的记忆。
两旁大多为二层或三层建筑,都是中西合璧骑楼式,窗顶为卷拱结构。历经岁月的洗礼,四季的交替,建筑的明媚早已不如其初。尽管她容颜已老去,但卷拱外沿及窗柱顶端那工艺精美、流畅的雕线, 依旧散发着久远的历史芬芳。
与她相拥,正是大地四月天。那时没有风,也没有雨,华灯雪亮,五彩缤纷。各类店铺、小摊层出不穷,只把街道让出一两米之宽给行人。来往人头攒动,话语不绝,东北话、桂柳话、白话、普通话……听得懂的,听不懂的都一股脑儿地被接收到了耳朵里。
那些临街的骑楼部分,不仅是道路向两侧的扩展,也是各种铺面向外部的延伸。墙面上不同式样的装饰和浮雕形成了南北两组空中雕塑长廊。因为没有吹过她吹过的百年之风,没有走过她走过的百年之路,我不知道近两百年间,她的一切过往是否皆美好,抑或似近在咫尺的海水,也有潮起潮落之时。而眼下映入我眼帘的,是她经过三年疫情后的异常繁荣。
走在北海老街,就是走在诗词书画里。那一块块精致,端坐在举头三尺墙壁上的店名牌匾,都是立体框架,箱体内的流光溢彩,把双面刻印着店名的整张牌匾,照得通体透亮。无论你是从东走往西,还是从西走向东,首先触及的就是那一块块一直绵延、炫目的牌匾。牌匾上所书有行书、楷书、隶书、电脑体等等不一而足,朴拙庄重的字体,精雅而苍古,一下子便有了诗意的缱绻,一种欲罢不能的依恋。
走着走着,我的眼光像做梦一样,迷失在蓝边白字体的“老街邮局”四个电脑制作的圆形艺术字上。更令我称奇的是门口竟然放着一个圆形,一米五来高的邮筒。邮筒近顶端处写着“邮政信筒”,下方是“开箱频次:周一至周日,每天一次;开箱时间:16:10。温馨提示:为确保信件安全寄达,请您书写收、寄件人手机号码。”下方是邮政统一的标志性图案;再下方是“中国邮政”四个字。提示中强调要写上双方的手机号码,难道这个邮筒一直在工作着,可如今还有人写信寄信吗。
面对邮筒,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填满心底,暖暖的,我轻轻地对她说:“朋友,好久不见。”
十多年间,我到过无数美丽,生活古朴宁静的乡镇,也到过一些喧哗,生活多姿多彩的城市,遗憾的是再也没见过从前大街、巷口都有的方的圆的,大的小的绿色的邮筒或邮箱。更没看见身着墨绿色服装,蹬着邮政单车,单车后架或前面三角架上,驮着两大包邮件串街进巷,辛勤投递的工作人员。如果不是有邮政快递,相信好多人都记不得这个世界上还有邮局。
于是,怀念起那段相去甚远的日子。
我出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那个时代与朋友交往都是通过书信的方式。所以,桌子案头上最显眼的就是那一叠的信封、信笺和邮票。在收到远方朋友的来信时,会激动地拆开信封,抽出信笺展开,逐字逐句认认真真地默读。会在静夜里铺开与心灵相通的信笺,一言一语倾注笔端,向对方叙述理想呀、工作呀、生活呀等等的愉悦和憧憬,洋洋洒洒就是好几页。往往把信笺折叠装进信封,封上,贴上邮票时已是深夜零时左右,才身心充实地爬上床。计算着什么时间会到达对方手上,对方看到回信会是什么样的情感;什么时间会再次收到对方的来信,对方的来信又会倾诉些什么。在一遍遍反复地揣测中,不知不觉沉入了青春飞扬的梦乡。
记得我二十多岁时,许多杂志都办有一个免费交友栏目,当然是通过书信的方式进行。与一个远方的女孩书信往来大半年,双方就恋上了。那年秋天,她不远千里来看我,我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次年夏天,我写信给她,说去看她。我把信发出去后,并没有马上启程,而是计算着那封信该到她手上时才出发。没想到,该出发时,请假领导说事情太多,不批假。又拖过了半个多月,我只好死打烂缠,说如果今后找不到老婆,他领导得负全责。领导不得不给了我假期,因为他也只有几个儿子,没有可爱漂亮的女儿。
那天,恋人突然看见我从天而降,惊喜不已地问我:“要来为什么也不及早打个招呼?”我说:“我不是给你写了封信吗?”她却一片茫然地说:“没收到呀?”这就怪了。两种可能,一是恋人故意隐瞒信件之事逗着玩儿;二是她父母收到信给扣押了。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她父母始终心如磐石地反对她远嫁于我,顾虑日后情淡时被欺负了找个亲人帮忙都没有。
晚饭时,恋人那位住在村西头的堂叔来到她家,从衣兜里取出一封信封都张开了的信,递给恋人的父亲道:“这是昨天我家老大去镇里,在那里看到这封写给侄女的信,信封都破了,他给带了回来。昨晚黑了懒得过来,现在过来了才拿来。”恋人的老父亲展开看了一眼,见是女儿的名字无误就把信封递给了恋人。在恋人读信的时候,我心里可谓五味杂陈。于是就想在她看完后是不是该问问她是谁给她来信,是不是有很多人给她写信。没想到恋人看完“扑哧”一声笑着,直接把信件递给了我。我接过来一看,差点气死过去,竟然是那封我来之前写给她的信,时间都过去了一个多月啊。
想想,这事对现在的孩子讲起,就是一个故事和笑话而已,可生活中就偏偏有这样的笑话。正在邮筒边回味时,耳边响起了妻子的声音:“这个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快快向前走,看看还有什么五花八门的店子和东西。”我笑笑什么也没有说,妻子嫁给我之后,从来没被欺负过。从而,早已把许多往事和当初她父母的担忧、顾虑忘到了九霄云外。
往前走大约经过了十来家店子时,我的智商被那块“老街慢递”的店牌给格式化为一片空白,到底是什么鬼啊。因为只听说过快递,闻所未闻过慢递,更没见过。店子里挤满了大人小孩,我也信步把身子插了进去。小店经营的东西有十来个品种,都是小巧的笔墨纸砚等等小件。里边对门的那面墙上,用木板镶嵌成一个高端的货柜,分开的格子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精美的明信片。一张告示上清楚地写着:什么是慢递?是您写一张明信片,我帮您保存,在未来某个特别的日子之前,让她抑或您自己收到这份祝福的一种服务。慢递收费标准半年25元、1年30元、2年40元、3年50元,均含明信片、邮票(信封另外收费)……
3年,1095天,50元,一天都不到五分钱。我挑选了一张由老街旧时光影像制成的明信片,另一面要填写的内容格式,与自己年轻时,逢年过节都要发给朋友的明信片没什么两样,可谓轻车熟路。由于时间的变迁,环境的改变,生活轨迹的不同等等因素,那些朋友早已远去。我也不是当年的我,生活的圈子只剩下了耐得住寂寞,喜欢独处的自己。面对那张巴掌大的明信片,却想不起任何一个过往的友人。于是,独自对着明信片摇了摇头,给自己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圈子小不是你的错,是你已经活到了圈子小的年纪。那个白白净净,一副和气生财的小伙子,微笑着对我说:“叔,您需要在什么时间为您寄出这张明信片?”他说着左手贴胸,在我面前微躬,右手朝货柜上伸出。我的目光随着他手伸的方向看过去,那上面放有四个精灵的小邮箱,半年信箱是蓝色,一年信箱是绿色,两年信箱是粉红色,三年信箱是黄色。我想都不想就把明信片投进了三年信箱里。
老街长不足一千五百米,可我整整花了两个小时和四十七分钟,徜徉在她藏着历史余风流韵里。转身离开老街的一瞬间,我不知道往后余生,是否还能与她相见,但会一直感受得到她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