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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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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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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我还欠你们一顿饭啊

老师,我还欠你们一顿饭啊

陈敦文

1977年,我高中毕业离校,吴老师在留言簿上写了句很时尚的话:“一颗红心,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

这也是一句大实话。我是农民的儿子,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是我唯一的出路。

没有想到的是,我回到农村才“革命”了几个月,有线广播里突然传出喜讯:国家恢复高考,不仅城里青年可以报考,农村青年也可以报名。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收起农具,放下高挽的袖子和裤腿,洗去手脚上的泥巴,撤出“革命”的主战场,走进了考场,并且幸运的超过了高考分数线。

亲友们都来祝贺我,说我鲤鱼跳农门,终于要逃脱苦海,做城里人了。

命运同我开了个玩笑,我得意忘形,高兴得太早了。最后一批县师范的新生都报名上课了,邮递员也没有送来有关我上学的只言片语。

我知道,我落选了。我悲伤。我无语。我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回到田间地头继续闹“革命”——恶狠狠地挥舞着镰刀锄头革土地的命,革野草的命,革庄家的命。

无论我怎样疯狂的“革命”,也革不去大学对我诱惑的命。怀着一线希望,我到母校宋河高中找吴嗣尧老师,寻求他的帮助。吴老师听了我的话,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很同情你。可是,你想来插班复读,我怕你跟不上啊。”吴老师拿出一堆教材,“你看,这些科目,语文、英语、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政治,你们上学的时候,都没有学过。”

吴老师说得没有错,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只有四门功课:语文,数学,物理,农机,不仅教材不规范,上课的时间也没有保障。每个学期,我们要到炉子冲校办农场集中劳动一个月,学习开荒种田,学习烧炭、烧石灰。其余的时间,还要隔三差五到镇上一家工厂学习翻砂铸模,到附近生产队学农、支农。在所剩不多的学习时间里,老师的教学活动也时常受到干扰。

记得高二上学期,谭老师给我们讲三角函数,有的同学不想学 ,责问老师:三角函数种田有用吗,三角函数当工人有用吗?谭老师说,可能没有直接用途。同学们便炸了锅似地叫唤起来:既然没有用,我们花时间学它干什么!谭老师招架不住,叫饶似地询问:“不学三角函数,你们想学什么呢?”半数以上的同学齐声呐喊:“珠算。我们要学珠算。”那时候,在农村当出纳和会计,必须会打算盘。想必大家高中毕业了,都准备回到农村去当出纳或者会计吧。谭老师拗不过大家,只好改变教学计划,每天背着一把绿色的毛算盘,教我们学习加减乘除。现在想想,高中两年,我们除了身体自然而然的长高以外,的确没有学到什么知识。

吴老师看出了我内心的犹豫,安慰我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当一个新时代的农民,把田种好也不容易啊!”

我不想回去种田,我做梦都想上大学。我恳求吴老师:“您帮帮我,给我一次机会。我为梦想拼搏了,至少将来不后悔!”

吴老师见我态度如此坚决,便带我去见校长刘嘉瑜。刘校长听我说明来意,笑了笑说:“年轻人有志气,好。我还记得你,你高二的时候写过一首抒情诗《园丁之歌》,那首诗写得很感人,在学校大会上朗读过,在学校宣传墙报上张贴过。从这首诗里可以看出,你的语文功底还不错,我支持你回母校插班复读。”

我低下头,小声说:“可是,我没有钱。”吴老师跟刘校长解释说:“他是孤儿,家里很困难。”

“哦!”刘校长略微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复读费,我做主,学校给你免了。学杂费,你象征性地交一点,五块钱。至于书本费,你尽量找上届的同学借旧书,实在借不到,再到学校买,你看这样行不行?”

老师这样优待我,我还能再给老师增加麻烦吗?我给两位老师深深鞠了一躬,连声说:“谢谢!”

刘校长拍了板,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顺利了。根据我的意愿,刘校长把我安排在理科重点班。我跟班上了一个星期的课,语文似懂非懂,物理一知半解,数学朦朦胧胧,英语不知所云,化学像听天书,政治闻所未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慌和恐惧。

我再次找到吴老师,他微笑着听我说完后,安慰我说:“这很正常啊!”

“可是……”

吴老师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点了点头说:“对你而言,学理科的确是难度太大了。如果你拿定主意转文科,我去跟刘校长说,你明天就去文科一班上课,那也是重点班。”吴老师接着又提醒我,“学文科也不容易,你要有心理准备,不能再转来转去的了。现在是十一月,离高考只有七个月的时间了。”

在吴老师的安排之下,我又从理科重点班转到了文科重点班。上课那天,吴老师特意把我领到新班主任胡长义老师跟前,说:“这孩子是个孤儿,拜托你多多照顾照顾他。”

胡老师安排我坐第三排,周围的几个同学,都是班上的尖子。胡老师要我有不懂的问题主动向他们请教,同时,指令他们要团结友爱,负责解答我不懂的问题。胡老师知道我数学差距最大,跟曾老师商量之后,让我每天下午放学了到曾老师那里补一节初中的数学课。这样,我课上要学高中的课,课后要补初中的课。每天除了上课,做数学习题,还要背英语、背政治、背历史、背地理,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吃饭狼吞虎咽,几分钟搞掂,餐餐米饭咸菜也不觉得腻味。睡觉时间一再挤压,有时候上课实在困得不行,便往眼角抹清凉油,或者使劲拧自己的大腿。大腿上经常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也没有时间心疼自己。我的时空里,除了学习,还是学习。真正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考试的书”。

我不惹事,班上出了一件事,却牵涉到我,轰动了全班。什么事?有人连续两天在我的桌子上用粉笔写“刘霞——陈大嫂”。这事在现在的人们看来或许就是一个笑话,当不得真。但在当时那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读书期间追女生,谈恋爱,那是道德败坏,品质恶劣,作风下流,关系到一个人的名誉。

刘霞什么人?是大美女,是公认的校花。我是什么人?是农民的儿子,是正在向命运挑战的农民的儿子。把我和刘霞扯到一块儿,不仅是对我人格的侮辱,也是对我的恶意中伤。是谁这么恶毒?我怒不可遏,厉声质问:“谁写的,好汉做事好汉当,有种的给我站出来!”

我这一声怒吼,嘿,还真吼出一个人来了。谁?杨小平。看着他目空一切的样子,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家伙,仗着自己的爸爸是镇上的干部,不好好学习,经常扰乱课堂秩序,欺负比他弱小的同学。传说他与人打架,最喜欢拿石头砸别人的头,把人往死里打。同学们惹不起躲得起,对他大多敬而远之。杨小平两手叉腰,挺着胸脯,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说:“是我写的,怎么样?你要不服气,咱们练两下。”

我不想惹事,可众目睽睽之下,我也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我说:“你写的,你要负责任。我们找老师评理去。如果你一定要练,可以,我们让老师做裁判。你输了,你给我赔礼道歉。我输了,我认栽。”我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杨小平紧走几步,挡在我面前,挑衅地说:“不用找老师了,现在全班同学作证,我输了,我给你赔礼道歉,保证以后跟你和平共处,兄弟相称。”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射向我们,班上死一般寂静。

“好!这可是你说的!”我大叫一声,左脚上前绊住他的脚跟,肘部跟上,对准他的胸部,砰地一肘。说时迟,那时快,杨小平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便仰面摔倒在地上。他脸色苍白,半天喘不过气来。杨小平的几个铁杆围过来想帮忙,我顺手抄起身边的凳子,怒吼道:“都别动,谁敢过来,老子就打死谁!”

杨小平还真是一条汉子,他捂着胸口,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对他的几个兄弟说:“没你们的事。今天我认栽。”杨小平对我一拱手,“哥们,对不起,我错了。”

事情就这样平息了。吴老师听说之后,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叮嘱我: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要冷静,直接跟胡老师说,寻求老师的帮助。再也不可鲁莽行事。你跟别人不一样,你输不起啊。

同学的干扰刚刚排除,疾病又悄悄地缠上了我。

高考前夕,我突然病了:高烧,不想吃饭,头晕眼花,全身瘫软。没有钱到镇上医院看病,只好回到村里找赤脚医生。医生说:伤风感冒,问题不大。医生给我开了药,嘱咐我每天三次,每次两粒,多喝开水。回到学校,我一面按医嘱吃药,一面采用土方法自我治疗,希望身体尽快好起来。大热天的,每天中午,我都穿着大棉袄在操场上跑步发汗。或许是身体太虚了,或许是天气太热了,还没跑上两圈,人便昏昏沉沉,眼冒金星,两腿挪不开步子了。

越是心急,这病越是好得慢。高考那天,都到进场的时间了,班主任却找不到我的人影。刘校长得知情况后,非常着急,和几个老师在校园里分头寻找。吴老师找到宿舍,我还在呼呼大睡。吴老师急忙把我叫醒,要我用冷水洗了把脸,提起精神,赶紧进考场,参加考试。

几场考试下来,自我感觉,除了历史考试时,迷迷瞪瞪,题目没有做完,别的科目好像都做完了,即使考不上大学,上中专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果然,苍天不负苦心人,1980年,我终于圆了我的大学梦。

按当地的风俗习惯,考上大学的同学,都要宴请老师们吃一顿,以表达对老师们精心栽培之恩的谢意。拿到通知书那天,我先去拜访吴老师,与他商量宴请老师的事情。吴老师笑呵呵地说:“好啊,你能考上大学,是天大的喜事,我是一定要去赴宴的。你准备在哪里宴请我们呢?”

吴老师这么爽快的答应,我很高兴。可是,在哪里请客合适,我还真没想过。我试探着问:“在家里请,可以吗?”

吴老师说:“行啊,自己生产的米,自己种的菜,自己动手做饭,那吃起来一定很香啊!”

听得出来,吴老师这是在说反话呢。我低下头不敢看老师,嗫嚅着说:“那就在餐馆里请老师们吧。”

“这样更好,省事。”吴老师笑着问,“你有多少钱啊?”

我说话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我现在手里没有钱。不过,我可以借。”

“找谁借,找银行借啊?”吴老师说完,嘿嘿一笑,“别为难了,逗你玩呢。你的心意我领了,吃饭就免了吧。”

我不敢抬起头来,低声说:“可是,您不去,还有刘校长,胡老师、曾老师,还有其他的老师,他们怎么办啊!”

吴老师笑眯眯地说:“放心吧,他们的想法和我是一样的,不信,你去试试看。”

按照吴老师的指点,我一一拜访了教过我的所有学科老师,他们好像商量好了似地,异口同声地表示:心意领了,吃饭免了。

吴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有一颗感恩之心,我很高兴。你到了大学,努力学习,把自己培养成国家的有用之才,就是对我们的最好报答。”为了安慰我,吴老师接着说,“如果你一定要请我们吃一顿才心安,那就等你将来参加工作了,拿工资了,有钱了,你再回来请我们吃饭。到时候,我一定去。不光我去,我还要把别的老师都叫上。”

有了跟吴老师这一番约定,我心里坦然了许多。之后,我顺利读完大学,参加了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等手里有了一点儿积蓄,趁着出差,我回了一趟母校想要履行诺言。可母校早已物是人非,老师们有的调走,有的提前退休了,学校里尽是一些新面孔。

怀着无限的遗憾与落寞,回到我现在工作的城市,时间一晃就过去三十多年了,吴老师、刘校长、胡老师,你们都过得好吗?你们是否记得我至今还欠着你们一顿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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