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耳热之际,好友忠宝情不自禁地给我讲述了他的初恋。按忠宝的说法,他们是一见钟情。
那是1981年寒假,忠宝拿着车票在客车上找到自己靠窗的座位,靠过道的邻座起身给他让道,在双目掠过的一瞬间他仿佛被闪电击中,全身打了一个颤:好漂亮,好清纯的女生啊!落座后他主动搭话:“你好,似曾相识,我们一定在哪里见过。”
女生莞尔一笑,反问道:“是吗?”
忠宝掏出学生证双手递给女生过目。女生也坦率地自报家门:杨清,81级,外语系。忠宝听完,脱口而出:“太好了,我们不仅是师兄妹,还是地地道道的同乡呢。”
两人一路闲聊,从高考复习、学校老师、班级同学逸闻趣事到老家风俗习惯,兴之所至,无话不谈。两人越说越兴奋,越谈越投缘,说着说着太阳就从东面转到了西面,千余里回乡路就到了尽头。分手时刻,忠宝凝望着杨清迷人的笑脸,感慨地说:“这班车今天跑得好快啊!”
杨清没有接话,只是友好地笑了笑。
忠宝说:“我再送送你。”
杨清摆了摆手:“不用了,谢谢。”
杨清告辞转身离去,忠宝傻傻地站在原地目送着杨清远去的背影迟迟迈不动回家的脚步。杨清在远处似乎也感觉到了背后灼热的目光,转过身来挥了挥手:“快回去吧,明年见!”
那个寒假真愉快啊。只要一想起这段快乐的回家旅程、想起杨清迷人的笑脸,忠宝就会暗自发笑,有时还会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个寒假也很忙碌,同学聚会、好友邀约、亲戚串门,以往做这些事情,大多都是礼节性的,今年则不同,他渴望聚会,喜欢串门,恨不得把自己的开心快乐传递给每一个人。虽然和杨清奇妙邂逅的事情还是一件难以言说的秘密,但他相信快乐的心情是可以与人分享的。他试着把每一天都安排得满满的,让自己忙忙碌碌没有空闲时间想念杨清。可这太难了,行走的时候,杨清飘荡在空气里;静坐的时候,杨清微笑在蓝天上;就寝以后,杨清陪伴在梦乡里。单相思的煎熬让那个寒假变得格外漫长。忠宝有很多话要对杨清说,他端坐桌前,一笔一划地给杨清写信,前前后后写了十几封,在邮局门前走过去了又走回来,来来回回走了多少次,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最终却一封信也没有寄出去。
好在日子难熬终归有个尽头。有希望,有盼头,度日如年的时光也很甜美。在学校规定返校的日子,忠宝终于见到杨清了。忠宝至今都记得很清楚,那天在阅览室,杨清端庄凝坐,秀发披肩,脖子上系着一条白色丝巾,穿一身紫色中长呢子大衣,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英文书籍,面色沉静,仿佛一尊仙女雕像。忠宝呆望了片刻,悄悄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杨清扭过头微微一笑,低声用英语打了个招呼。忠宝迟疑了一下,才用蹩脚的中式英语生硬地回应了一句,而后自揭老底:“我英语不好。”
杨清轻笑了一声,说:“那就拜我为师吧。”
忠宝喜不自禁,两手一拱,低声说:“见过老师,学生这厢有礼了!”
做杨清的学生真是好:不仅免费学习,还免费送书。有她这样的好老师,是忠宝前世修来的福气啊。他暗下决心,再苦再累都要把英语学好。不管有课没课,他每天都要挤出至少一个小时来记单词,背课文,练听力。为了鼓励忠宝,杨清还特意送他一本签了自己名字的《开明英文文法》。忠宝借助词典将这本书通读了两遍,重点篇章点点画画反复研读。功夫不负有心人,过了一段时间,忠宝的口语和书写都有了长足的进步,结业考试成绩比预想的还要好。取得了这样的好成绩,老师比学生还高兴。杨清买了一束玫瑰,兴冲冲地送给忠宝:“你进步很大,我要奖励你!”
忠宝明明心里乐开了花,口里却说:“喜爱鲜花是你们女孩子的专利,我们男人喜欢的是刀枪棍棒、行侠仗义。”
杨清满脸笑容瞬间僵住,一气之下把玫瑰花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转身扬长而去。忠宝这才意识到自己愚蠢透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忠宝给杨清写了一封长信,描述了自己当时内心的喜悦,承认说话言不由衷的动机只是想留给她“男子汉”的好印象,表示下不为例,永不撒谎。希望她给自己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杨清起初不想理他,可是心软,架不住忠宝一封接一封书信的狂轰滥炸,终于妥协,伸出双手愿意和解。忠宝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他加倍努力,勤奋学习,尽可能让自己变得优秀一些,以期配得上杨清的这一份珍贵情谊。
1982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忠宝穿着单薄的冬装坐在教室里上课,手冷脚冷全身冰凉,好像坐在冷库里一样。每次下课十来分钟,他都要跑到楼下蹦蹦跳跳,暖和暖和身子。自习时间,只要身体发凉,他就独自来到图书馆后边的树林里练习武当功。踢腿冲拳,肩靠肘击,提膝进击,翻滚腾跃,一会儿缩身小势,一会儿大开大合,运气吐纳,直到把自己折腾得大汗淋漓,周身热气腾腾为止。在《少林寺》火遍大江南北的当儿,每天练习武当拳,不仅帮助忠宝强身健体,抵御了彻骨的寒凉,还使他信心倍增,由内而外鼓荡起一种英雄气,同时还赢得了杨清的肯定和赞许。
杨清不止一次夸奖他,说:“你打起拳来很威风。”扬清的点评也很到位:“眼随拳走,拳到腿到,腾挪闪展,进退有度,身法灵活。”他很享受杨清对自己的夸赞,“目光炯炯,虎虎有生气,你好男子汉啊!”
可能是为了奖励忠宝,杨清主动邀他周末到荆州古城上散步。那是个阴天,风不大却很冷,吹在脸上像针扎一样。城墙上游人稀少,枯黄的小草和灰黑的墙砖静默在那里,高高低低的树枝在小路两边窃窃私语。他们说说笑笑走到一个僻静地方,杨清从包里拿出一件黑色的毛衣笑眯眯地看着忠宝,说:“给你织了件毛衣,也不知道合不合身,你试试看。”
忠宝接过毛衣在手上掂了掂,然后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细细地感受、品味着它的柔软和温暖。他知道这件毛衣来之不易,在那个计划经济时代,买什么都要票。买米要票,买油要票,买布要票,买火柴肥皂等等都要票,想必买毛线也要凭票供应吧,可惜他没见过毛线或者毛衣票,在他眼里毛线毛衣都是一种奢侈品,不是他应该关注的。长这么大,他见过别人穿毛衣,见过女孩子过年过节扎红头绳,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穿上毛衣。这突如其来的礼物太贵重了,忠宝捧在手里,眼前浮现出一幕幕电影似的画面:杨清克扣自己的生活费,日积月累,积攒到足够的人民币,拿着相关的供应凭证,到百货大楼买到了相中的黑色毛线,回到学校后忙里偷闲,一再挤压有限的休息时间,千针万线终于织出了这件毛衣。他不知道为了织出这件毛衣杨清究竟熬了多少个夜晚耗费了多少心血,他也没有办法掂量出这件毛衣里究竟蕴含了杨清多少深情厚谊!忠宝手里摩挲着毛衣,本来想说一声:“杨清,谢谢!”可是,话没出口,眼眶一红,眼泪忍不住就要掉下来了。杨清拿出手绢在他眼角擦了擦,说:“好了,快穿我看看合不合身。”
忠宝平复了一下心绪,把毛衣递给杨清,脱掉棉袄,冷风一吹,全身打了个寒噤。杨清赶紧把毛衣塞到他手里,说:“快穿上,别冻感冒了。”
忠宝穿好衣服伸伸胳膊弯弯腰,接着打了一套“腾步拳”,感觉毛衣长短合适,就是瘦了一点,穿在身上紧绷绷的,运动起来不太舒适。杨清说:“脱下来吧,我拿回去拆了再把它织大一点。”
忠宝摇摇头:“不。”
杨清有些不解:“为什么?”
忠宝说:“让我留下来当做纪念吧。”
“可你穿着不合身啊。”
“穿着不合身已经不重要了。它是你亲手织的,是我生命里的第一件毛衣,珍贵无比,价值连城,我要把它收藏起来,珍藏一辈子。”
杨清拗不过,只得妥协让步。忠宝回到寝室后也没再穿了,只是将它叠放在枕头里每天枕着安然入睡。
两人的感情持续向前发展,虽然有些波折,忠宝坚信终究会有那么一天,他将牵着杨清的手,踏着《婚礼进行曲》,走过红地毯,缓缓步入幸福的婚烟殿堂。
命运是神秘的,是不可预知的。梦想的前面有看不见的高墙,欢愉的邻居是锥心刺骨的痛苦。就在忠宝满心欢喜地构筑自己梦想生活的时候,他收到了杨清的一封信。信里说:“我和父母面谈了我们的事情,父母黑着脸大骂我不孝,愚蠢,没有出息,姐妹们也拧成一股绳反对。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有三条路可走:和父母断交,与家人决裂;我们好说好散,就此诀别;死亡。对不起,我是一个懦弱的女人,无法割舍父母的养育之恩,无法割舍朝夕相处的姐妹之情,没有勇气面对美好或者恐怖的死亡,只有辜负你了,真的对不起,忘了我吧。”
真是晴空霹雳啊。这当头一棒打得忠宝晕头转向,摸不清东南西北。曾经的笑谈如今都成了杨清父母反对他们交往的强有力证据:忠宝像一只瘦猴子,长得还没有杨清高,父母早亡,唯一的老房子卖给了生产队偿还超支款,如今上无片瓦,下无寸地,是一位真正的无产者。现实如此,无力回天。
忠宝一下子病倒了,像秋天霜打之后的树叶日渐萎靡。这个时候他又收到了杨清的来信,她在信里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心中的那个你有理想,有抱负,坚强,乐观,积极向上,看看你如今这个熊样子,我为我曾经爱过你感到脸红,懊悔,痛心,感到耻辱。你这混蛋,怂包,我鄙视你!你好自为之吧!”
信是杨清闺蜜送来的。看到她的闺蜜,忠宝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央求她帮忙想想办法。闺蜜长叹了一口气:“杨清整天以泪洗面,日子比你还难过,如果你真心爱她,就赶紧撒手,振作起来开始新的生活。”
忠宝默然无语了。剧痛过后他好像一夜之间突然长大,学会了换位思考,理解了扬清的难处,懂得了她在最后一封信里责骂自己的良苦用心。忠宝将那件黑色的毛衣从枕头里拿出来叠好,用一件半新的体恤包裹着珍藏在箱子里,咔嚓一声关闭上情感的大门,把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到学习中去。他要努力地充实、提升、发展、壮大自己,迎接未来种种不可预知的艰难困苦和挑战。时代在变,人也在变。在这样一个改革开放、万象更新的年代,他坚信只要勤奋,肯动脑子,不怕吃苦,自己不会穷困一辈子的。
大学毕业后,忠宝先在学校当老师,而后和朋友们一起销售汽车,与人合伙经营电脑商城,联手承包国营农场……一路跌跌撞撞、坎坎坷坷,经过多年的努力,他才打拼出今天的模样:在深圳买了房子、汽车,结集、出版了自己的书,迎娶了朋友们公认的美丽新娘,有了自己温馨的小家,实现了某种程度的财务自由,不用再为五斗米而折腰,可以一心一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这点点滴滴成绩的取得,忠宝觉得都跟那件黑色的毛衣有关——它像长鸣的警钟,时时刻刻鞭策着自己戮力前行,永不言败。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忠宝独自坐在窗边,看着遥远夜空里或明或暗的星星,或圆或缺的月亮,忍不住幻想:哪天有机会见到了杨清,一定要给她深深鞠一躬,当面说一声“谢谢”!每每这样想过之后他又暗自在心里笑了,凭着忠宝对杨清的了解,他料定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机会与杨清见面了。
天下偏偏有这样奇巧的事情。忠宝昨天从外地出差回来,路过京山火车站时迎面碰到了一个人,在目光交错的一刹那,两人的身子几乎同时被电击一般猛然颤抖了一下,忠宝傻呆呆站在原地,嘴巴动了动,“杨清”两个字就是喊不出口。那人脸色微红,低下头,把身子一侧,紧跑几步,瞬间消失在黑压压涌动的人群里。
忠宝心里五味杂陈又无处诉说,回到家立即打电话叫我出来坐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借着酒劲,忠宝絮絮叨叨跟我讲了以上这些。
我斜靠在椅子上,默默听完忠宝的故事,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爱已过去,真情永在。祝福你们乐天知命,各自安好,幸福快乐一生,干!”
“干!”
2021-2-28